柴忠捧着食盒走在前往靈瓊臺的路上,一路戰戰兢兢,他其實已是宮裡的老人了,可他做黃門內侍這麼多年,很多年不曾如此惶恐了。
快到靈瓊臺下時,他又忍不住回頭低聲訓斥——說是訓斥,不如說是小心翼翼的懇求,“兩位等會可務必仔細些,千萬別給老奴露什麼馬腳咯!”
緊跟在柴忠身後個子稍高些的小黃門有些不耐煩,“放心好了,我們就只進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走,不給你添什麼亂。”
“阿璵……”身量略小些的黃門有些怯怯的拽住身前人的衣袖,“這樣似乎不大好……要不、要不咱們還是別去了。”
“爲什麼不去啊,前面是靈瓊臺,又不是什麼森羅地獄,至於那麼怕麼。”謝璵將阿惋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柴忠走了幾步,復又停下,轉過身一臉焦慮,“可欺君乃是大罪啊——”
謝璵板着孩子稚嫩的面孔一臉肅然,“孤問你,國君是孤的什麼人吶?”
“這、這舉國皆知殿下乃陛下兄弟。”柴忠賠着笑道。
“兄弟間玩笑,有何不可。”謝璵戳了戳柴忠,“君臣之間的誆騙叫欺君,我與三哥卻是兄弟,你懂了麼?”
“是是是,老奴懂。”柴忠將身子躬得與九歲的謝璵一樣高,“那老奴卻是真的犯下了欺君罪吶……”
“出了什麼事,儘管算孤頭上。”
柴忠這才略略鬆了口氣,繼續帶着這倆孩子往前走。
“阿璵你聽。”走近靈瓊臺下時阿惋忍不住輕聲道。
臺上有渺渺絃樂飄下,如薰風,如雨露。
“這是《水仙操》。”謝璵靜聽了片刻,辨出了高臺之上那人所奏的是何琴曲,“據傳是伯牙所作。他學琴多年無所成,於是他的師傅便將他帶往山林,他在山間水畔感念天地,故成此曲。”
“我從未聽過有人可以將一曲《水仙》奏得如此絕妙……”阿惋低聲感慨,彷彿癡迷,“我聽着這支曲子,就好像能聽見雀鳥的清啼、山泉的涌動、風過長林、水擊碣石。”
“早同你說了我二舅琴藝堪稱國手。”謝璵頗有些自得道。
“阿璵,你同我說你二舅在你阿母死後撫琴,引得雪落紛紛,我現在覺得這不是巧合了。你看——”她擡手一指。
靈瓊臺附近載着的不高不矮的樹木,此時有不少枝椏上都落着各色的鳥兒,可眼下分明還未到日落西斜鳥雀歸巢的時候。
“萬物有靈而知曲中真意,曲中有靈而與天地同歸。”謝璵亦有幾分欣喜興奮的模樣,“看來今日這一趟真是沒白來。柴忠柴忠,你可走快些。”
柴忠耷拉着眉眼,一副要上沙場的無奈苦痛樣。
靈瓊臺位於南宮,歷代天子常在這裡召見卿士,故而這裡的守衛尤爲森嚴,謝璵原是不想假扮閹人而是想帶着阿惋直接躲過護衛神不知鬼不覺的溜上去的,他往日裡在宮禁間肆意穿行,靠的便是躲避侍衛翻牆爬樹的好功夫。可靈瓊臺被守的太過嚴密,他又帶着阿惋,爲了不被侍衛當成刺客亂箭射死,趙王殿下只好換上了黃門的衣服。不過於他而言這也挺新鮮,他也不介意什麼。只是這事若讓他的外家知道了,只怕他又免不了一頓責罰。
柴忠雖說做了多年的內侍憑着資歷也混出了一定的地位,卻是真的沒什麼膽子,大概也是個謹小慎微了一輩子的人,謝璵看着他在面的侍衛盤查時不住發抖的背影,不禁覺得先露馬腳出來的人該是柴忠纔對。
好在一路有驚無險,侍衛們雖覺得柴中官今日裡有些古怪,但終究說不出怪在哪裡,問柴忠謝璵和阿惋是誰,他磕磕巴巴的回答說是他新收的小徒弟,陪他一塊來靈瓊臺給陛下送酒饌。
可矇混到最後關頭時,哆哆嗦嗦的老宦官終於是騙不了更多人了。皇帝身邊的黃門令石銓素來是精明的,謝璵看到這老頭一本正經的守在靈瓊臺上的綠雲殿前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柴忠不正常的神色引起了石銓的懷疑,“喲,這倆孩子是誰呢?”
“我兩個小徒弟,跟着打雜的。”柴忠擋在謝璵和阿惋身前,雖是滿臉的強做鎮定,可微顫的嗓音只能更讓人生疑。
“原來是你徒弟啊。來,讓我瞧瞧。”石銓輕推開柴忠,向他身後的人走去。
謝璵忙擡起手用袖子遮住臉,阿惋則深深的將頭埋了下去。
“這、他二人沒見過世面,怕羞……”柴忠乾乾的解釋。
“沒見過世面倒罷了,難道連讓人見他們的面都不行麼?”石銓挑眉。
“他們……長得醜,不敢驚嚇您。”柴忠咬咬牙繼續扯藉口。
石銓卻是懶得再周旋下去了,直接開口道:“殿下,靈瓊颱風寒料峭,恐傷了貴體,還請殿下先回吧。”
謝璵豁然放下手,瞪着石銓。
石銓臉上依舊掛着讓人挑不出錯的笑,身子紋絲不動的擋在了門口,顯然是態度堅決。
謝璵同他僵持,而他笑着對峙,過了一會是謝璵先沒了耐心,擺擺手,“好了好了,孤走就是了。”說罷憤憤牽起阿惋的手往回走,走前還不忘恨恨的對石銓說了一句,“下回孤一定在三哥面前告你的狀,讓三哥把你打發走!”
石銓淡然笑笑,全然不以爲意的樣子。
阿惋是有些沮喪的,依她的身份,怕是以後都見不到這位蕭國無雙的名士了。但沒有辦法,既然連謝璵都放棄了,那她又能多做什麼呢?
她沒有意識到謝璵始終握着她的手腕,一直沒有鬆開。
忽然間,謝璵猛地拽着她往回跑,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帶着一起撞開了門旁的黃門令石銓,闖入了綠雲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