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從靈瓊臺歸來後,阿惋便一直在擺弄自己的那張七絃琴,她曾經跟隨蔡先生學過幾個月的琴,後來因爲謝璵的緣故蔡先生再未教導過她。阿惋起初也不是十分在意,可自那日在靈瓊臺聽得衛昉一曲驚天后,阿惋再度忽然萌生出了學琴的渴盼。
若琴曲真能通天傳靈,那或許她九泉之下的阿母也能從曲中聽出她的思念,而就算她沒有這樣的本事,在寂寥中好歹還可以撫琴慰己。有很多事情很多心思阿惋不想說,但她希望琴音能替她開口,否則也太孤獨了。
阿惋自小便是執拗的性子,她想到要習琴,便當真在織雲閣翻來覆去的彈奏那日聽到的《水仙操》,那時她也不解曲中意,只是覺得或許這樣的執着可以讓她熟於技巧,一開始她也沒有指望自己能夠成爲國手大家。
換來的代價自然是她的手指被磨破,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卻還是在一次玩鬧中被謝璵給發現,“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阿惋不慣於在謝璵面前說謊,於是老老實實道:“練琴磨破的。”
“你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來了。”謝璵蹙眉回憶了一會,“這些日來我每每去你那,好像你都是在撫琴,而且……每日都是同一支曲子?”
阿惋頷首,“我想先學會一支,再去學下一支,可我天資愚鈍,學了好久都不會。”
“你彈得是《水仙操》?”彼時他們正在滌蘭湖畔遊玩,謝璵索性捉着她的手腕往湖水裡浸去,“疼麼?”
四月天的湖水仍是冰冰涼涼的,麻木的疼痛在水中被刺激出,卻又因水溫柔撫慰而漸息,阿惋於是搖搖頭,“不疼。”
“現將傷口洗了,等會我帶你去上藥包紮。”謝璵鬆開手站直身子,看着阿惋時開口略帶了幾分責備,“好端端的你練這個做什麼?”
“我……我那日聽到你二舅的琴聲,我覺得很好聽,所以我就想學。”阿惋將頭埋低了幾分。
“這樣啊。唔,我二舅的確善琴。我阿母也是。據說我阿母還活着時有一位在九國中以琴技聞名的老者曾雲遊到蕭國。當時他品評我阿母與二舅,說他們不分伯仲,卻又在末了時說:衛家賢媛令郎此時雖平分秋色,然十年之後,衛郎舉世無雙。”謝璵在阿惋身旁蹲下,有一下沒一下的划着湖水玩,“十年之後我阿母死了,二舅的確再無人可比肩,真不知他是神機妙算的料到了我阿母短壽纔出此言呢,還是真的覺得我二舅在琴學之上的天賦的確勝過我阿母。”
“說到天賦……”阿惋有些感傷,她自小便覺得自己萬事不如人,“大約我是沒有什麼天賦的吧。”
“那也不一定。”謝璵安慰道:“畢竟你才學琴多久啊,雖說你彈得的確……呃,略有欠缺,但誰知你日後會如何呢?只可惜從前教你的那個女先生是真的算不上高明。”他想了想,“既然你這麼仰慕我二舅,你拜他爲師豈不好?”
“可這哪裡是容易事。”阿惋有些喪氣,“你二舅未必看得上我,何況他不是不願留在桑陽麼?而且、而且我是女子……”
“說得也是。”謝璵點點頭,看了眼阿惋手上的傷,“先不想這些了,走,我帶去你上藥。這幾日你別碰琴了。或許……”他勾脣笑了笑,“或許我會有主意呢?”
=============
自衛昉歸來后帝都中曾有不少公卿雅士意欲拜訪,卻都被攔在了太傅府之外,衛昉命人致歉來客,只說他自己多年在外,粗陋不識禮節,恐怠慢訪者——但誰都知道這只是藉口而已。
他誰也不見,除了天子的召命外偶爾與親族小宴而已。可謝璵記得在靈瓊臺時見到的衛昉分明不像一個孤僻的人。
他忍不住問自己的外祖,“二舅是沒有朋友麼?”
年過花甲的老者放下書卷揉了揉痠痛的眼回答謝璵,“他現已心如止水,風過而不興波瀾。”
曾經的衛昉是帝都的天之驕子,是桑陽城中疏狂肆意的貴公子,然而時光匆匆經年過,任誰也會變了模樣。
於謝璵而言,過去的那個衛昉活在似真似假的傳言中,他也無從知曉一些歲月深處的隱秘,他只知道衛昉是他的長輩,一個讓他很是好奇的長輩,如此而已。
雖說別家的車架均被擋下,可趙王殿下的儀仗還是無人敢攔的,畢竟他是衛太傅的外孫衛昉的甥兒。
無需人引路通報,謝璵徑自走入後院,他對深宅大院裡的每一條路徑都熟悉無比。
他在牡丹花圃那看到了衛昉。
帝都人口中傳得風雅無比的衛家二郎此刻既沒有撫琴調香,亦沒有品酒揮毫,他在修剪花枝,長髮鬆綰,衣袖高束,袍裾勒在腰帶間,裝扮看起來竟與花農無異。
謝璵不猶的愕然,或許是聽多了這位舅父不拘禮法的傳言,下意識的便脫口問道:“舅父是在做什麼?”連禮節都全然忘了。
衛昉回頭,很是自然的答他,“我在蒔花呀。”
“這個可以讓下人來做啊?”謝璵上前幾步,走到衛昉身邊,不解的擡頭看着他。
衛昉笑着搖了搖頭,將一瓢水仔仔細細都從花株根部淋下,而後對謝璵道:“你看這花開得如何?”
謝璵原本對花草就沒有多大的興趣,只匆匆掃了一眼便含糊道:“唔,很好看。”
“其實蜀地並不宜植牡丹。我見過最好的牡丹,是在洛水一帶。”衛昉低下頭細心的將枯枝剪下,“世人多謂洛陽牡丹冠絕天下,若是到了那裡,的確很難不被那傾國傾城的豔色所震撼。”
“文帝延嘉年間,牡丹風靡蜀中,時帝都貴胄,多以千金栽植名花。”他淡淡的說:“如果是二三十年前,你或許可以看到滿院都是這種絕麗雍容的花。”
謝璵好奇心起,低頭摸了摸身邊一株花的花瓣。“這是魏紫。”衛昉告訴他。
“魏紫?”
“對,魏紫。”衛昉又去舀了一瓢水,“牡丹豔冠羣芳,而魏紫,是牡丹之首。”
“那這個呢?”謝璵又指着一片嫣紅的問道。
“這是飛燕妝。枝葉修長,風姿曼麗,故世人以古時美人趙飛燕比之。”衛昉頗有耐心的解釋給他,“那邊翠色的是豆綠與春水綠波,此兩種最貴。那一邊的是御衣黃、玉璽映月。而旁邊雜色的是二喬。那與魏紫略似的名爲勝葛巾。而這一種——”他指着西邊素白的那一片,“名喚夜光白。”
“這花有什麼特別麼?”謝璵敏銳的聽出衛昉說到這裡略頓了一下。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衛昉輕輕道:“只是你母親生前很喜歡罷了。”
“阿母從前很喜歡這種花?”謝璵不猶的跑到那邊細看,看了一會又跑回來問道:“我聽說衆人皆以牡丹中的紫、黃爲貴,白色最賤,爲何我阿母會喜歡這種寡淡無色的牡丹?”
“衆人言是衆人言,何需理會?任人說破嘴皮的品評,牡丹仍舊是牡丹。”衛昉不以爲意的笑笑,“夜光白素雅淡然,芳香遠襲,我覺得很美。何況這是牡丹,花中帝王,豈可以‘寡淡’二字形容?說到底……”他望向天穹的眼眸中有淺淺的悵然,“我那個長姊,也是如夜光白一般的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