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孤冷,弦月如勾,即便仲夏,風也是涼的,絲絲縷縷的冷意透過領口順着脖頸鑽入,再刺進骨髓,謝璵不猶的縮起了身子。此刻他只願能安逸的躺在鋪了絲絨錦緞的牀榻上在安息香的煙霧繚繞中閉上眼,卻不能。鬢髮有溼涼的感覺,不知是否是夜露凝結。蟬鳴或遠或近的聒噪,單調得聲聲催人眠。他迷迷糊糊挪了一下膝蓋,痠痛便傳遍雙腿讓他清醒了過來。
從黃昏到人定,他一時間數不清自己已跪了多少個時辰。
謝璵一生下來即被封爲趙王,食三郡奉養,被捧在高處有公卿阿諛,百姓伏拜,在矜貴之中已肆意活過了將近九個春秋,而蕭國之內,卻還有一個衛太傅,可以讓他不得不收斂了一身的高傲如個尋常頑童一般低頭認罰。
眼下之所以悽慘至此,只因幾個時辰前他百無聊賴中的隨性之舉。他也承認自己是在胡鬧,可在謝璵自己看來,比起上回去廣德殿擾亂宮宴,此番他做的事算不得混賬,不過是去嚇唬一個他都沒有見過面的女子罷了,哪裡就是什麼大事了。
卻可惜連新婦子障面的團扇都沒能奪下,他們幾個都還沒有見過美人面便被逮住,被逮之前還將喜宴攪得一團亂。什麼祥和喜慶,都在雞飛狗跳中被砸了個粉碎。
崔、柳二人自然被各自親族帶回了家中教訓,衛樟自然也免不了挨罰,而他們幾人中身份最是貴重的謝璵則是由他的外祖父親自下令跪在了庭院之中。
夏夜蚊蟲擾人,謝璵臉上被叮咬了一口,下意識的一巴掌甩過去打蚊子,結果是自己疼得不輕。
“看來你這是在摑掌謝罪?”有人含笑揶揄,花木被拂開,白衫如霜月,月下款款來。
“舅父。”謝璵癟嘴。
他母親的堂兄堂弟他皆以排行後帶上一個“舅”字呼之,可唯有莊文皇后唯一的親弟衛昉,謝璵是喚作,“舅父”。
“舅父是來看我的麼?”他眨巴着眼盯着曉月霜天下提着琉璃燈一盞的衛昉。據說莊文皇后與這個弟弟容貌並不相像,可謝璵看着容儀清雅風姿翩然的衛昉,總無端的覺得自己阿母也該是這樣的人物。
“不是。”衛昉在謝璵跟前站定,“我來替你外祖傳令,你外祖說,要你再多跪一個時辰。”
“別啊。”謝璵急忙做出一副可憐樣,“再多跪一會你外甥可真要撐不住了。好舅父,勞您去同外祖說一聲,就說我真的知錯悔改了!求他饒了我這一遭。”
“果真知錯了?”衛昉稍稍俯身,琉璃燈清晰地映照着謝璵的臉,好像真的可以找出類似愧疚的情緒。
“果真。”謝璵拼了命的點頭,又有些小心的問:“大表哥還生我的氣麼?那楚家娘子……呃,表嫂還在哭麼?”
“你樸表哥沒有生你的氣,可你的表嫂仍舊在哭。女子一生一次的昏禮,因你的緣故她出了大丑,你說她恨你不恨你。”
“我錯了……”謝璵垂下頭來,是真心實意的難過。
“你既然會自責,那當初爲何又要做呢?”
謝璵感覺有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這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剎那間不猶微微一震,衛昉給他的感覺……就像是父親一樣。
可他還沒出生時,就已經徹底失去父親了。
“一時興起罷了。”他囁嚅,即便是頑劣成性的趙王在一個像父親的人面前,也只是一個犯了錯的尋常孩童。
“因你一時興起。”衛昉將這句話念出時聲調平平,聽不出半分責怪的意思,可就是讓謝璵感覺到了難看,“可你的長嫂何其無辜。”
謝璵無言以對。他被千百人捧着成長,也不是沒人給他灌輸仁義忠信、恭謙守禮的道理,可更多的人潛移默化的告訴他,他生來高高在上,縱使任性妄爲,也可以無所顧忌,所以“無辜”,這是他幾乎沒有聽過的一個詞。
“在沒有回到蕭國之前,我常在想,我阿姊留下來的那個孩子該是什麼樣。”衛昉溫聲道:“我猜他或許會很聰明,或許會很俊俏,或許好學,或許老成……”
“是阿璵讓舅父失望了。”謝璵悶聲道。
“不,沒有。”衛昉彎了彎脣,“只是有些意外罷了,何況舅父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他這麼一說謝璵倒是愈發的赧然。
衛昉最初歸來時他便扮作了小黃門闖了靈瓊臺。
衛昉才任太學博士後不久就目睹過好幾次謝璵在太學學舍內聚衆打鬧。
之後他又因數次缺席太學講經被洪博士當着衛昉的面以柳枝打手心。
在後來他因爲懷恨在心領着幾個人預備趁夜潛入洪博士家中搗亂,結果還在商量計劃時就被衛昉逮了個正着。
再後來他堵着一口氣,故意曲解典籍,撰文將孔孟大肆抨擊了一會,還順帶含沙射影了以洪博士爲典例的腐儒。雖說九歲孩童辭章文字尚稚嫩淺顯,常前後不達意,可仍舊是將洪博士氣得眉毛鬍子一起發抖,當着衛昉的面怒罵謝璵大逆不道。
再後來……再後來便是今日了,他一時無聊便在喜堂之上來了場鬧劇。
“我知你心善,做事之前你並未真的想過要害誰,你只是沒有學會考慮別人的感受而已。”衛昉道:“許多少年,不也是如你一般麼?管他日後是封侯拜相叱吒風雲,還是躬耕在野碌碌一世,人小的時候,總有天真任性的權利。可阿璵,你不能——”
謝璵垂下頭,片刻後悶聲道:“我知道,因爲我是趙王,因爲所有人都看着我,因爲我肩上背了很重很重的擔子。”
“你知道,可你還是會不甘對麼?”
謝璵擡頭,他看着衛昉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裡他看見了清澈的光——明明今夜只有細如柳的一彎月,可謝璵卻覺得舅父的眼眸裡藏着月亮,“是。”他點頭,說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實話,“我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在衛家平縣的莊子里長大的,在那裡還有許多兄姊弟妹,但那時我就察覺到我是與他們不同的了。用膳、穿衣、出行,乃至於喝一口涼水,都會有一大羣人嚴密的看護着我,我可以和他們玩鬧,可我不能受一點點的傷,否則遭殃的會是他們。我始終記得的是銀針的寒光,那些針在我眼前閃爍,如果一直光亮就是無毒,如果發黑就意味着有人要殺我——我很小時就記得這些,也只記得這些。”
衛昉頷首。
“再後來我長大了些,我意識到了父母不是身邊的侍者、乳孃可以替代的,於是我問每一個我熟悉的人,我的父母是誰。沒有人回答我。”謝璵很平靜的敘述,這樣的平靜與方纔的他判若兩人,“四歲時我離開了平縣回到北宮。北宮於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很害怕,拽着外祖的衣袖泣涕,可外祖把我送進來時,他頭都沒有回一下。有人把我帶到兩張的畫像前,對我說,這是我的父母。那兩張畫上的人陌生而又冰冷,我當時就大哭了出來,我說他們不是我的父母,宋內傅上前扇了我一個耳光,告訴我他們就是,可他們在泰陵的墳墓裡,永遠都不會來見我,他們是死人。
“他們說,皇帝是我的哥哥,我知道我有一個哥哥時我很開心,但很快他們又告訴我,三哥奪走了我的一切,他的母親殺了我的母親。我們總有一日會象徵,會將對方傷得體無完膚。於是我再也不敢親近他。
“端聖宮很大,也很冷清,端聖宮裡裡外外都有宮人重圍,可我還是會覺得孤獨,他們叫我殿下,他們從來不敢直視我的眼睛,他們步履匆匆而小心。在這裡沒有叫我阿璵,他們都稱我爲,趙王。趙王是什麼,是天潢貴胄,是生來高高在上幸兒,總有一日整個蕭國都會被他握在手心——在我逐漸長大時,我意識到了這些。
“既然他們說我想做什麼就沒有人可以攔我,那我就真的肆無忌憚好了。我打破端聖宮的尊卑規矩,我同宮人黃門鬧成一團,我橫衝直撞無所顧忌。外祖讓我謹修聖學,爲人表率,他將我調入太學,太學裡都是比我大的少年和酸腐的儒士,可那時我才七歲,我哪裡懂什麼《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世人將這些奉爲經典,可舅父您覺得一個七歲的孩子會懂麼?可我必須懂,因爲我是趙王,趙王要不惜一切代價成爲國君、趙王揹負着許許多多人的期望與性命,趙王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親!所以不得不去報仇!趙王被屍骨和浸滿血的雙手捧着,捧在很高的地方,那個地方只有他孤獨一人……”他的語調愈來愈激烈,到最後一句時卻陡然悽然。
衛昉的嘆息若有若無,“阿璵,你在害怕?”
謝璵仰首看着他,眼眸中依稀有淚,卻一言不發。
“你害怕成爲趙王。”他伸手將謝璵托起,話語動作皆是長者的溫柔,“可你不用怕,你是趙王還是阿璵都沒有關係,你生下來是誰,就是誰。你不甘你承受的太多,可你同樣得到了九年的錦衣玉食萬人供奉。這世上沒有什麼公平,可每個人生來都有自己的職責,你將自己的職責履行了,方是此生不虛。至於孤獨……阿璵,你從來不孤獨,你的外家一直都在你的身後,衛氏不僅是與你生死相連互利共惠,更是你的親族,與你血脈相連難斷。”
“嗯。”謝璵在舅父的目光下點頭。
“我知道你調皮頑劣,知道你跳脫任性,你性情如此,我不願強做要求。只是阿璵,你總要學着長大,既然你也知道你揹負了很多,那你就更要用比別人短的時間長大,衛家自你出世起就一直護着你,但你該明白,衛家不能護你一世,總有一日,衛家的婦孺老小,需要依靠於你。”
“舅父的話……怎麼有幾分不詳的意味?”謝璵眼皮一跳,只覺得衛昉最後幾句話輕柔的恍如夢囈,給人讖言般的詭異。
“無他。”琉璃燈昏芒下衛昉澹然輕笑,“只是月有晴缺,人世無常。”
謝璵只好頷首,“舅父的話,阿璵記下了。”
“你若長大了,你就該知道什麼是你該做的,什麼是你不該做的。”
“那我現在能知道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麼?”
衛昉捻鬚,“譬如說,你這回搶新婦就做的不該。”
“成親是很大的一件事麼?”懵懂的孩童睜大了黑白分明的一雙眼向長者如是問道。
“重要。”衛昉低首而笑,似乎是在笑孩童無知,可笑間卻有了幾分心不在焉的茫然,“六禮俱畢,天地爲證,一對男女就需相守,直到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謝璵小聲念着這四個字,感覺既沉重又繾綣,“那舅父有沒有陪你地老天荒的女子?”他隨口問道。
“沒有。”衛昉在後輩面前這樣回答,用最輕描淡寫的口吻說,“於有些人而言,地老天荒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