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還總以爲帝都高門的貴女都是一副神氣至極的模樣呢。”花庭內,蒔花宮女一面修剪着花枝,一面偷偷看着堂內坐着的阿惋,壓低聲對女伴笑道:“你瞧她那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的侷促樣子。”
另一人亦低低的笑,笑間是淡淡的鄙薄,“這女孩兒姓諸,諸氏哪裡就是什麼世族大家了,十餘年前不過就是商賈之戶罷了。前幾回咱們見過衛家娘子、承沂翁主那纔是真正的貴女呢。”
“話雖這麼說……”四下一覷,聲音又低了幾分,“可這倒底是太妃的孃家侄女,咱們還是放小心些。”
可那人猶撅着嘴憤憤的模樣,“什麼太妃,不過是比咱們還要低賤的出身,若端聖宮那位還在,哪裡輪到她得意……”話未說完便被身旁女伴捂住了嘴。
“不要命了是不是,就算你當年在端聖宮伺候過心念舊恩,可現在卻是康樂宮的奴婢!慎言慎言!呀……唐御侍。”
從花廳西側走出一深青袍服的女子,才及雙十,面容秀婉,可這卻已是太妃的心腹,天子御前侍奉的女官,也不知她是否聽見了方纔這二人的談話,她的笑容一如往日寬和溫柔倒是讓這二人稍稍定心,“太妃今日身子乏了想要小憩片刻,你們去通報諸娘子,請她多等一會。再去端幾盤糕點果子給她,畢竟那還是個孩子。”
“諾。”二人齊齊應下,卻又在唐御侍離開後齊齊面露不屑之色。
“好端端的怎就忽然身子乏了?”
“嘖嘖,連自家姑母都沒將她當回事。”
獨自坐在殿內等候的阿惋猛地顫了顫睫,方纔那兩名宮女的笑言,她聽得很清楚。
她咬了咬脣,有些想哭,但終究是忍住了。
宮娥上前含笑囑咐她耐心多等,一轉身便換了副面孔,輕哼一聲再不見蹤影。
聽人說康樂宮旁青蕖亭畔,趙王正同美姬藏鉤爲戲,在康樂宮伺候着的這些宮人大多也都坐不住,一個個都急着溜去看熱鬧。
阿惋孤獨的坐在康樂宮前堂,她也不知自己是坐了多久,但她覺得是很久了,暗花羅的袖角被她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的攥着,皺成了一團。康樂宮的華美於她而言只是一種冷硬,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住在這裡的是她所謂的親人。
在坐立難安的緊張之中,她的聽覺格外靈敏,忽然響起的那一聲輕輕異響,她肯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聽,側頭望向窗外,她看見碧蕤間一閃而過的淺青袍角。
阿惋下意識的走出了堂門,步入庭院往方纔衣袍消失的方向走了幾步,但又頓住,她想起宮內森嚴的規矩,不由的有了退縮之意。
但她沒有退縮的機會,有一雙手桎梏了她,一隻捂住了她的嘴,一隻將她圈在了一個陌生的懷中。
她呼吸一滯,而一個脆脆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道:“別動,不許說話。”
這應當還只是個與阿惋年歲相仿的孩子,阿惋於是並不十分害怕了,她聽得出孩子的聲音中並無惡意。她嗅到了極淺的香氣,悠長而柔和,是上品的沉水香。
“怎麼連掙扎一下都沒有。”那聲音又輕輕響起,帶着些許懊惱與不滿,他鬆了手,阿惋回頭,然後她看見了皎如明月的一雙眸。
那果然是個與阿惋差不多大的男孩,生得極好,如玉琢成,眉如二月時新裁的柳葉,膚若初冬時枝頭的新雪,他的容顏,是一種尊貴的精緻。
阿惋看向他時,他亦以審視的目光打量着阿惋,“我好像從未見過你,你是誰,快說。”
他的話語並不友善,但口吻中聽不出咄咄逼人的意味,尚未長成的男孩聲音清如山澗泉流,衝散了阿惋心中的陰鬱與不安,她試着對男孩笑了一笑,“我姓諸。”
“哦……”男孩若有所思的點頭,“光祿大夫家的女兒麼。”
“諸簫韶。”她說出了自己的名。
男孩的眼神瞬時有些驚訝,“你……你知不知道仕宦家的女子是不可以將閨名隨意告訴陌生男子的。”
阿惋有些赧然的垂下頭囁嚅,“我並非士族女……”
“那也不能把閨名輕易說與人。”男孩正兒八經的教訓她,“知道你閨名的該是你未來的夫婿,你需日後成婚時由‘問名’禮告之——你記着些,可別犯這樣的錯了。”
他說的嚴肅,但不知怎的阿惋就是聽不出訓斥的意味。阿惋三歲喪母,禮節之事少有人教給她,她不懂世族貴女該有如何的儀態優雅,但她知道男孩的話語中並沒有鄙薄她的意味。
男孩訓累了,頓了頓,“你方纔說你叫什麼來着?”
“你不是說不能隨意告訴男子麼?”
“你先前說都說了還能怎樣,再者你多大我多大,談婚論嫁早不早!”他倒是理直氣壯。
“簫韶……”阿惋只好輕輕吐出自己的名。
“簫韶……”男孩念出這兩個字時腔調有些古怪,“簫韶九成,鳳皇來儀。”
阿惋七歲時識不得幾個字,讀不過幾本書,所以她不會知道這句出自《尚書》的句子是什麼涵義,她這個名字背後意味着什麼,她只覺得男孩的聲音很好聽,抑揚頓挫將包含着自己名字的句子念出時,別有古雅的韻致。
男孩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沿着花徑往深處走。
阿惋不由得跟在他身後,“你要去做什麼?”
“我同人玩藏鉤戲,然後輸了。”男孩漫不經心的答。
“然後呢?”
“他們要我去摘最好看的花給贏的人做彩頭。”
“然後呢?”
男孩停住腳步,停在了一泊蓮池之前,“然後,這不是找到了麼?”
康樂宮佔地極廣,庭院亦是十分寬敞,諸太妃在這裡植了許多花木,更鑿了一口池塘,種上了粉白菡萏。
男孩捲起衣袖,在駁岸蹲下伸長了手去夠池中芙蕖。阿惋忙道:“這可是康樂宮!”
男孩回首看了阿惋一眼,“康樂宮,康樂宮又如何?”
阿惋從前以爲姑母貴爲天子之母,應當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可她方纔觸到男孩冰涼的眼眸,眸中分明是不屑。
這樣的年紀,卻這樣的高傲……阿惋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記憶中的一些傳聞和眼前人相合,她匆忙行禮,“趙王殿下!”
阿惋曾聽人說過一句話:舉蕭國之人,莫有貴甚天子之弟者。意思是說,蕭國那麼多人,沒有一個血脈高貴過趙王——包括皇帝。阿惋也知道,如果先帝晚駕崩一年,現在坐在國君位子上的人,絕不會是自己的表哥。
八年前的隆熹十三年二月,先帝墜馬而亡,諸淑儀所生的皇子謝珣時年五歲,是當時先帝膝下唯一的子嗣,不得已的情況下這個皇子被推上帝位,由太傅衛之銘及承沂侯輔政。先帝的皇后姓衛,是太傅的長女,她曾育有一子一女,但皆早殤,若非如此皇位也絕輪不到一個姬妾所出的皇子。可就在新帝登基一月後,衛太后被查出有孕,是先帝的遺腹子,於是一場嫡庶之爭就此展開。桑陽衛氏是百年的名門世族,亦是蕭國舉足輕重的外戚之家,朝政把持於衛姓人之手,而文帝、先帝兩代帝王俱流着衛姓血脈。於是當時的諸氏迅速與承沂侯結盟,共同抗擊衛氏一族的咄咄逼人,隆熹十三年的最後一日衛太后誕下一個男嬰後血崩而亡,次日,清安元年正月初一,由承沂侯掌控的南軍與衛姓人掌控的北軍互爲對峙,一場宮變幾乎發生。據說當時刀戟肅殺的氛圍讓整個帝都貴胄庶人都陷入了惶恐之中,直到很多年後回憶依舊會覺得心驚。
後來衛太傅與承沂侯相商了足足一日,各自妥協,仍尊先帝第三子珣爲帝,但也迫使新帝立下詔書,答應身死之後傳位於嫡母所出的弟弟或其子嗣。而那個纔出生不過一日的男嬰被封爲了趙王,食邑封地遠廣於其餘諸王,太傅親爲其起名爲,璵,趙王謝璵。
一朵淺粉的蓮花被送到了阿惋面前,她愣了一下。
“你不要麼?”
她飛快的搖搖頭。
謝璵撇撇嘴,攥着手裡的三四朵蓮花蓮蓬往另一個方向走,而就在此時,阿惋隱約聽見了一陣笑聲。
笑聲並不近,似乎源自一間居室之內,謝璵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他繞過牡丹花從,貼着藤蘿架子朝那笑聲所在的方向走去。下意識的,阿惋依舊跟着他。
走近之後笑聲漸漸清晰,甚至連談話也能依稀聽到——那是姑母的聲音,阿惋聽得出來。她似乎是在與一人說笑,但那笑聲——嬌嗔放肆,實在不似一個未亡人。
“……卿卿,你可別再鬧了……”試探着又往前走了幾步,又聽清了這樣一句話,是一個男子的聲音。
阿惋也聽見了,剎那間臉色煞白,她明白宮中是不該有成年男子的,更何況這句話中含着的曖昧明顯到孩子都無法忽視。
阿惋不敢說話。她小心翼翼的覷着謝璵的神色,而謝璵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只剩冰冷。
沒有再多停留,謝璵大步離開,直到走了很遠後才停下,身後有細細的腳步聲,他意識那個女孩仍跟在自己身後。
“你幹嘛跟着我。”他毫不客氣道。
“我……”
“別跟着我,也不要亂看亂走,你以爲北宮是什麼好地方麼?處處骯髒,你要是不想一不小心摔進泥坑裡再也出不來,就安安分分的做個聾子、瞎子、啞巴!”
阿惋被他嚇到,呆愣了好一會,那種熟悉的恐懼感再度將她籠蓋。
是的,北宮是個很可怕的地方,每個人都是陌生的,每個人都有另一張嘴臉。
方纔、方纔她還撞見了那樣可怕的一個秘密,可她現在無依無靠,沒有誰可以幫她……
謝璵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見午陽下女孩閃爍的淚,忽然有些心軟,走回去,又不知該說什麼來安慰,只好把手中的蓮蓬塞進她手裡,她怯怯的又還了回去。
“拿着!”謝璵有些不耐煩了,胡亂摳出幾顆蓮子塞進阿惋手裡。
他打量了一下蕭牆,將蓮花蓮蓬什麼的一起丟出牆外,攀上牆邊的一株桐木,援着枝幹爬上了牆頭。
“給了你吃的,可別說我欺負你啊。”他坐在牆頭對阿惋說道。
阿惋愣愣的點頭,黑亮的瞳仁中映出男孩在碧穹白雲下的影,微風偶然過,拂起的幾縷鬢髮染上了金陽,模糊了他的面容——但這一幕阿惋會記下,十五年後當冰涼的刀劍搭上她的脖頸時她依然會記得,記得七歲初見時那一瞬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