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惠帝登基,由他的弟弟謝愔借奔喪之名由封地趕回帝都發起了一場牽連了兩大士族的宮變,或者說,這是一場豪賭,皇位是賭注,籌碼是關、衛兩姓,賭徒是謝愔、謝贇兄弟。
無論是宮變還是賭局,總有敗的一方,結局過後,從此世上再無謝愔,只有承沂侯孤獨的活在桑陽城中,昔年帝都之中叱吒風雲的關氏一族則在桑陽城中再無蹤影,舉族在元氣大傷後黯然遷往了蒙陵的遂洲城。
但這只是結局,並不是結束。關氏一族男丁死傷大半,宗長病亡在了宮變失敗的次年春天,可他的妻子還活着。
他的妻子姓商,曾是前朝的帝裔,元帝時受封源山縣君,文帝時嫁爲關家婦,夫婿年少有爲弱冠之齡已是射聲校尉,之後獨女嫁與秦王,那時的秦王謝愔是文帝最寵愛的皇子。
這個女人的前半生,可謂是享盡了富貴榮華。
而她的後半生,支撐起了一個搖搖欲墜的家族。
而今的關氏的確難復昔日顯赫,可若無商氏斡旋內外整頓族務,只怕這個家族早就破敗在了宮變之後的慘淡歲月中。
清安十年六月十七,在仲夏灼灼的金陽之下,商夫人重新踏入了闊別已久的帝都。
但她並未立時奉詔前往北宮,而是去了桑陽城郊的一處陵園。這裡葬着她的女兒,曾經的秦王妃。
承沂侯謝愔曾經是秦王,被貶爲侯是因爲他犯下的大逆不道之罪,受他的牽連,他的妻子即便死去亦算是罪婦,不得葬入皇家陵園,只得埋在了桑陽城的東郊。
東郊的青園其實算得上是山靈水秀,長眠在這裡的人,或許能得到安息。可惜這裡太過安靜,商夫人還記得自己的女兒生前曾是那樣好熱鬧的性子。
石徑旁的灌木青草顯然被休整過,看來有人常來這裡。商夫人下了板輿,擡手示意僕役盡是停在原地,她自己則獨自沿着小徑向灌木深處走去。
有一座土墳在灌木深處已沉默了許多年,墳裡的那個人大約也化作了白骨。原諒她的母親遠在蒙陵,在她死去後不知多少年後,才能來此看她一眼。
商夫人在墳前看見了一個人的背影,但她並不覺得意外,那是一抹陌生的背影,可她知道這是誰,“阿愔。”她輕輕喚出那人的名。
那人回首,漆黑眉目英挺面容,是承沂侯。他今日一襲淺青直裾,深衣上的淺青淺得近乎素白,一改往日錦衣華袍的奢靡;他的神情平靜,平靜到幾乎死寂,不同於一慣的威嚴高傲。他素來不向人折腰,此番卻恭恭敬敬的朝商夫人揖身,“外姑。”
“阿姌身去二十三年,除了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唯有你還記得來看看她了。”商夫人喟嘆,上前,緩緩撫摸着早已被摩挲得光滑的白石墓碑。
“是二十二年餘兩個月。”他說。
“你的記性太好了。”商夫人感慨。
“我是她的丈夫,怎能不記住她。”承沂侯半垂着眼睫,即便二十三年歲月逝,他早已老去鬢生華髮,可他的眼眸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候看來,仍如少年時一般。
商夫人看着他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偏首,“是啊,我也不敢忘。可惜我老了,等我也入了土,這世上還記得她的人便又少了一個。”
“外姑是奉詔入京?”又是一段很長的緘默,最後承沂侯如是問道。
“不然呢?”商夫人苦笑着反問,“若不是爲了我在宮裡的那位孫女,我這老病之身,何苦尋那舟車顛簸之苦?宮裡來消息說我那七孫女兒有娠了,這可是辛苦事,她現在可好?”
“很好。”承沂侯答:“太妃及皇帝都極爲看重這個子嗣,關美人在宮裡萬事無憂。”
“北宮是什麼樣的地方我知道。”商夫人搖搖頭,“萬事無憂不過是句好聽的吉利話罷了。”
承沂侯猶豫了一會,道:“其實當初諸太妃令七娘入宮時我便問過她的父母,若是不願將女兒送進這深詭莫測之地,大可不送。”
商夫人的脣邊浮起一絲笑,笑裡有幾分鄙夷幾分無奈,“阿愔吶阿愔,這麼些年了你怎麼還沒改改你這副脾氣。你有時候看似決絕狠戾,可心腸實際上卻是軟的。做事多猶豫、少決斷。關家的女兒,怎麼可以不被送進宮來?北宮兇險,可卻是最接近天子的地方。”她蹲下,摩挲着墓碑,“很多年前關家慘敗,阿姌含恨而亡,若是她不能眼見家族復起,我怕她九泉下不瞑目。”
承沂侯沒有說話,商夫人靜了一會又道:“如果你和阿姌有子嗣,而今大約也同七娘一樣的年紀吧,此時大約你也能有孫兒了。不過你現在也有一子一女,我聽聞你的女兒與七娘也差不多大,或許再幾年便可以許人了。說起來我還未曾見過你的兒女,他們應當很像你吧,可惜他們的母親不是我的阿姌……”
“外姑。”承沂侯不願再聽這樣的話,忍不住打斷她,定了定神後覺得有些唐突,便將話岔開,“外姑雖居蒙陵卻也消息靈通,應當知道衛太傅獨子已歸來桑陽。”
“我早就知道此事了。”商夫人頷首,“記得當年這衛家二郎可是帝都中的俊傑人物吶,他此番歸來,可有何動向?”
“並無。”承沂侯道,眉心緊鎖,“我從未忘卻昔年殺妻之仇,可他歸來後性情頗有改變。他並無與我交惡之意——”
“你也暫時沒有與他爲敵之心是麼?”商夫人問。
承沂侯猶豫了片刻,答:“是。而今九州列國紛爭,蕭國倚天險而不解烽煙,可這樣的太平,太過脆弱。衛熠之遊歷天下而知九國兵政,我讀過他寫的《九國志》,若書中所言非虛,那麼蕭國將來堪憂。若此時帝都再有派系相鬥帝座動盪,那天險也護不住謝氏國祚。”熠之,是衛昉的字。
“你終究姓謝。”商夫人輕輕頷首,“世人多以《九國志》記敘風水、人情、山川,卻不懂其中暗藏的是什麼。既然如此,那以國爲重。阿姌的仇……”她扯了扯脣角,“逝者已逝,縱然有朝一日我能看到衛氏滿門不剩,我的阿姌也不能活過來了。”
“可我不會忘了。”謝璵垂首,暗暗咬牙,“無論是阿姌的死,還是當年的敗。”
“執念過深不是什麼好事。”商夫人微微閡目,眉目安寧如龕上的佛,“生者能記住逝者便足夠了。阿愔,你一生還那麼長,你有沒有所求?”
“無他。”承沂侯答:“復仇而已。只是我還姓謝,總得理智一些。”他又問,“那外姑呢?外姑有何求?”
“我已老。”商夫人澹然的笑紋裡有幾絲抹不去的蒼涼,“我只想多活幾年,如此而已。”
人的一生,漫長又短暫,商夫人已在人世間走了六十餘個春秋,她卻仍未厭倦。她想要有更長久的壽命,她卻不說她寂寞的活在這個世上究竟是爲了什麼。她的夫婿、兒女,都走在了她的前頭。
青園歸來後,服紫綬,整嚴妝,乘油畫軿車,駛入了北宮之中。在那裡等待她的不僅僅只是她的孫女,還有許多人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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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外姑:古義指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