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的地方,消息總是傳得格外的快。烏奴衆使至桑陽城的第二日,承沂翁主在城郊遭遇扎青汗的事情便傳遍了帝都。
憂心國政者憂扎青汗如此輕狂恐不利於兩國締盟;重禮儀者則力陳華夷之辨痛斥扎青汗毫無禮數;居廟堂高位之人則放眼兩國之政,疑扎青汗此舉意在示威,表明對蕭國的輕視,進而憂慮邊界之寧;而帝都巷陌中的尋常百姓更多的將這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或笑言此乃翁主紅顏帳上新添的一筆債,又有一人傾慕翁主美貌求而不得,或有人滿懷感慨崇敬的意味,贊翁主之勇烈。
此事承沂侯自然也是聽聞了的,他在女兒歸來的當夜便將她招去了自己書齋。
“可有傷着?”他第一句話問得便是這個。
他平素裡對子女並無多大的關愛,噓寒問暖之語謝亭瀅十餘年來從未聽父親說過,是以乍然聽聞此問,愣了愣才搖頭答道:“父親費心了,女兒並未受傷。”
“亭瀅,你……做得很好。”承沂侯微微頷首,燈燭不明不暗的火光搖曳,讓人看不清他面上究竟是何種神情。
謝亭瀅並不後悔那時展露兵刃,她身爲蕭國的翁主自然明白事理與取捨,若當時真的有胡人撲上來,她真的會如自己當時所說的那樣,先殺了撲來的那人,再當場自盡。可做爲女子,生來處於較弱勢的地位,總希望有更多人來關懷自己,愛惜自己如明珠,父親說她做的很好,那是否就是意味着自己縱然真的死在了那裡,他也不會痛心呢?
可難道她不該那麼做麼?父親並沒有錯。若是承沂侯的女兒受了胡人的侮辱那便是舉國蒙羞。她狠狠壓下心中的胡思亂想,朗聲道:“女兒受民供養,以翁主之位錦衣玉食十餘載,自知身份非同小可。雖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但臨危急之前,爲全聲譽清名,有損毀之舉,望阿父見諒。所幸此番安然而退,女兒日後出行必當更加仔細謹慎。”
“如果這種事情還有下次,阿瀅,如若還有下次,如若你真的死了,你記住,你先是蕭國的翁主,謝氏的宗女,然後纔是謝亭瀅。”承沂侯沒有看自己的女兒,他的目光好似望向很遠的地方,窗外是星辰點點,或許九霄之上,有歷代的皇族在注視自己的子孫後裔,“如果你是尋常人家的女兒,我自然不希望你以死全一個虛名。可你是我的女兒——”他將手按在謝亭瀅削瘦的肩頭,這樣的動作讓她不猶輕顫,訝然的擡起頭來,正對上自己父親那一雙深沉的眼眸,“不過你也要記住,即便你真的死了,你的父兄拼上性命也會爲你報仇,讓你九泉之下瞑目。”
謝亭瀅垂下頭去,“女兒明白。”
“你說的不錯,你生來受萬民供養,因爲你姓謝,是翁主。蕭國是謝家的蕭國,而謝家,也是蕭國的謝家。都說家國天下,可於帝王家的人而言,家即是國,國即是家。皇族每一個孩子出世起,就會有一個身份與之捆綁,一生一世。”承沂侯道:“這或許也是也可以解釋爲一種生來的宿命,一種永不可推卸的責任。”
“女兒謹記。”謝亭瀅深深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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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奴大汗親使桑陽,這是蕭國舉國的大事,上至帝王下至府吏無一不因此事冗忙。扎青汗到後的第二夜便於廣德殿內設下宴席爲其接風洗塵,百官參宴,以示對烏奴的看重。
承沂侯府的車駕在緩緩駛入寶光門後稍作停留。承沂侯掀起簾幔看了眼跟隨自己車駕後的安車,那是自己的一雙兒女。
“去告訴翁主,讓她暫時別赴今日之宴。不妨先去北宮找熟識,待有聖旨傳召再臨廣德殿也不遲。”他吩咐奴僕,然後放下了簾帳,坐回車內,略有疲憊的揉了揉自己的額角。他總有不好的預感,扎青汗是何爲人他並不清楚,他只是有預感,自己的女兒不會那麼輕易的就被放過。
國宴的規模自然是盛大而奢靡,珍饈美食在皇家從來不缺何況是今夜,各色山珍被盛於青釉瓷中由青紗羅裙的宮人翩然端上,美酒注金盃,一室浮香,未飲已燻人醉,亦有以胡人之法烤炙的牛羊色香俱全引人食指大動,有美姬素手持銀刀,齊整的將肉切割分盛金錯漆盤中,再含着嫵媚的眼波將肉塊呈與在場諸人分食。歡歌雜於笙鼓之間,歌姬的嗓音清亮亮的破開夕陽下最後一縷雲翳,明月隨舞姬的長袖而升,月華清輝融於燈火燭光之中鋪灑殿堂,流光追逐于飛旋的裙裾。白紵之後舞清商,一曲罷後再有楚女折腰翹袖,眼波瀅瀅,翠袖紅裙的柔美恍惚了人的雙眼,忽而又是羯鼓連密琵琶如雷,胡舞剛勁矯健使人頓生豪情。
所有的爾虞我詐藏在明亮燭火躍動的光影之間,所有的利益商討言語較量在觥籌交錯裡你來我往的交鋒。
烏奴分裂了許多年,扎青汗的野心是光復昔日的榮光,可於蕭國而言,兩敗俱傷纔是他們最願見到的結局。心照不宣,偏要稱兄道弟的謀求於自己而言最有利的局面。扎青在來蕭國之前原是輕視蕭國國君年少以爲此行勢必遂願,可沒想到蕭國帝王的確年少不堪大任,可衛之銘卻仍未老去,依舊毫釐不讓的與他爭奪每一分的利益,從兩國結爲兄弟究竟誰兄誰弟的問題,到互市的諸多事宜,再到邊境的紛爭,到軍政上的締約……幾十年過去,衛之銘算計人的本事分毫不減。他飲一口羽觴中的烈酒,不露痕跡的皺眉咬牙。
卻不知另一頭坐着的衛之銘其實早已汗流浹背,他籠在袖中的手都在微微的發顫。
扎青猜錯了,其實手握大權多年,朝中第一人衛之銘已經老了,衰老不是額上的刻痕,是愈來愈濃的心有餘而力不足之嘆。他試着拿起案上銀箸,可幾次都因手抖得厲害而失敗。
“父親。”坐於他身側的衛昉借向他敬酒之機將他的狼狽遮掩,輕聲問道:“父親可還好?”
衛太傅虛弱的垂眼,聲音壓得很低,“老了——”今夜若不是衛昉與他的弟弟子侄都坐得近,時不時出言提醒,只怕早已老聵的他不知落了多少破綻在對手眼中。
“父親是蕭國的太傅,羣臣之首,怎麼會老。”衛昉一哂。
“是啊,不會老。”衛太傅明白兒子的意思,將兒子敬來的酒飲下,“至少今夜不能老。”他將脊背挺直,淺笑悠然,“敢問大汗,有關互市事宜,可還有異議?”
扎青汗將酒觴放下時手勁略重,但他也依舊平和微笑,“太傅所言提議甚是公允。不過兩國兵事本汗以爲還需再議。”他說的是烏奴語,由他的長子帕格譯成漢話轉達。
結盟事宜諸多,有時商討十天半月都是有的,衛太傅原本未曾指望扎青汗是個好說話的,也就淡淡一笑,舉盞示意。
一飲而盡後再問,“那蕭國稱兄,烏奴稱弟,蕭每年賜烏奴帛一千匹、谷十萬石,烏奴每年貢毛皮三千張、良弓萬張、良馬百匹,便這麼定了如何?”
“再無異議。”聽完了長子的翻譯後扎青汗笑着答道,可藏在案下的手卻瞧瞧握緊了拳。
怎能不氣悶,可而今他的重任在於一統烏奴,蕭國的咄咄逼人他暫無力抵抗。
驀然他想起了什麼,對帕格說了句什麼,於是帕格朝上座的皇帝按肩行禮,“既已結爲兄弟,有一請求,還望答允。”
“什麼請求。”皇帝一直默然看着今夜的歌舞宴飲,看着兩國爭鋒,彷彿置身事外魂遊九天,此時扎青對他提出請求,他也不過是冷冷的開口,眼都不曾擡。
帕格道:“我父早聞漢家多好女,心中仰慕,故請和親,成蒹葭之願。”他是胡人,可漢話說的極流暢,可惜胡音難改,聽來總有幾分古怪,而一個胡人說出“蒹葭”這種話語,更是有些不倫不類。
但此時無人計較這些,自元帝、文帝兩朝之後,蕭國便再未嫁出公主赴蠻夷之地和親,此乃大事。
但這其實也不算多麼要緊的事,公主自然是不會嫁的,屆時以宮人封爲公主出嫁即可。衛太傅這樣想着,朝皇帝點了點頭。
皇帝正要開口答覆,而帕格卻搶先開口,“我父求娶,承沂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