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章
謝亭瀅容貌肖其父,都說承沂翁主傾國傾城,而承沂侯又何嘗不是如玉容姿。
然而謝亭瀅繼承到她父親的,又何止是一副好皮相,還有那執着剛強的性格。雖謝亭瀅平素裡總是以溫柔待人,可承沂侯知道這個女兒內裡的執拗。
“我爲你選的那五家士子,你竟是一個也看不上眼?”曦橋如長龍,橫貫滌蘭湖水,承沂侯沒有乘車馬轎輦,領着女兒慢慢的走在長橋之上。初夏多雨,又是一場陰雲布空,天穹青黛,溼熱的風從水上來,湖水的顏色比天更深幾分,如不細看幾乎看不見湖水的流動,湖面平靜如蜀地織工手中最好的那一匹青絲綢。
承沂翁主謝亭瀅沉默,垂頭,脖頸的弧度溫順,可她的脣卻是倔強的緊緊抿起。
承沂侯有意嫁女,是在烏奴人來帝都之後,他這些年對子女疏於關注,因烏奴人的挑釁他猛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女兒已經十六歲,正是碧玉破瓜之年,也該許配人家,否則,誰知道如上回宮宴時那般的事會不會再降臨。
謝亭瀅緘言,可她的父親亦有足夠的耐心,於是他也不語。
父女間長久的靜默讓人不安,終究還是謝亭瀅開口道:“亭瀅暫且不願出嫁,願侍奉雙親,以盡孝道。”
她聽見走在她前方的父親似乎冷笑了一下,承沂侯的聲音譏誚,“我府邸有不勝數的僮僕,何需你來侍奉?說什麼盡孝道,你不願嫁,不妨直說,何需以父母來做幌子。”
承沂侯有時說話直白到毫不留情面,即便是對自己的女兒也是如此。謝亭瀅有些難堪,再次默然。
承沂侯似乎不以爲意,繼續道:“章廷尉家的第五子系正房嫡出,品行端正,或許你也可以考慮一二,還有棘水太守的第二子,聽說也是俊雅人物,我認爲足與你相配。”
謝亭瀅咬着脣,一言不發。
承沂侯這時回頭,瞥了眼自己的女兒,只一瞥,他便將少女自以爲藏好了的秘密盡數洞穿,“無論這些人合你心意與否,你總不可能嫁與桑陽衛氏。”
少女白皙如雪的面頰霎時成了慘白,接着如火燒一般的顏色騰昇,她忘記了禮節死死的瞪住自己的父親,神色由震驚再至羞惱再至哀求。
“衛家三郎的確少年英才,他那夜宮宴之上獨戰烏奴王子,其勇其毅令人欽佩,他算得上是救了你的人,你會喜歡他,我並不意外。”他平靜而冷定的開口,“只不過,你想要嫁他,卻是癡夢。”
他說的是不容置疑的判決,無需解釋爲什麼,謝亭瀅與衛樟,他們的姓氏、出身,就早已將他們的結局註定。
謝亭瀅不是愚昧到只一味耽於情愛的女子,她明白這一切,明白那從一開始就無助絕望的宿命,如若在一個安好平靜的年代,美人與少年英豪的故事會被傳爲佳話。可現在是風雲詭譎的亂世,是陰雲暗涌的帝都,她所求的,只是癡夢而已。
可她依舊沒有說話,以無言來安靜的抗爭。
承沂侯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似乎有一聲嘆息。他往前走,“不過一會若是見到了康樂宮的那位,她若是問起了你的婚姻事,你大可不必理會她。我的女兒還沒到讓她指使的地步……”他忽然頓住,因爲他不經意的將目光眺向了遠方。
那是小舟的船塢,靠近岸的地方栽了菡萏,初夏時荷花不過是尖尖花苞,倒是翠葉亭亭別有雅緻。在荷葉茂盛到足有半人高,在青碧深處,他看見了一對少年男女,那是他的侄兒謝璵和諸簫韶。
不過是一對尋常的少年男女罷了,他們坐在藕葉深處,看起來似乎在漫無目的的閒聊。這時天穹的陰雲彷彿稍稍退散,濃雲的一角有淺淡的金陽泄下,落在他們的身上,塵光悄然流轉,似乎有什麼隔絕了天地,獨留下那小小的一角,讓着兩人得以安逸悠閒,外物俗世難以打攪。
他們還真是很年輕吶……承沂侯禁不住在心底感慨。雖說隔了不近的距離,但承沂侯依舊能看出他們是在笑着的,那是年少不知愁的輕快笑靨,燦如三春金陽,少年說話時眉目應當是飛揚的,所謂眉飛色舞,再時不時配合誇張的手勢,而少女更多的是傾聽,常有笑聲如泉流瀉下。
承沂侯怔住,恍惚間以爲自己是跨越了歲月河流,回到了許多年前。
許多年前,他與關姌,便如而今的謝璵和諸簫韶,俱是相識於天真時光,俱是攜手相伴綺年韶光。
可那些乾淨的、美好的曾經,都悉數毀滅在了血腥之中,因爲乾淨美好的東西,註定不能存留在殘酷的人世。唯有死去的人,可以永遠無瑕,唯有不會重來的事,會在夢裡美得令人神傷。
阿姌,你看,你看,他們多麼像我們——他在心底輕輕的說。
廿年的漫長時光裡積攢下的悲傷盡數凝在承沂侯眼眸中,他靜靜的看着那一雙人,久久不語,到最後他側首,再看了一眼自己同樣年輕的女兒,說:“走吧。”
過了曦橋之後是成片的宮闕,組成宏偉浩大的北宮,這裡是這個國家權力角逐的至高點。他屬於這裡。
清安十三年烏奴大汗的來訪無論於蕭還是烏奴都是極重要的一件事,後世史官的筆墨會點評這場牽動了未來的出使。
但史實並不如後人想象的那般驚心動魄後風雲難測,除卻最初宮宴時因和親事宜而起的血流之外,之後烏奴使臣在桑陽停駐一個月有餘的時間裡,大半的時候都是在脣槍舌劍中度過,雙方臣子爲國之利益精明的爭吵,各有輸贏。
到六月初時,扎青汗歸去,帶走的是象徵兩國交好的絲綢、布帛與金銀,以及一份定下兩國之盟的文書。
文書有言,蕭與東烏奴結爲兄弟,兵戎之上,共進共退。
當然,於那時的蕭人而言,所謂的共進共退只不過是在東烏奴攻打西烏奴時他們作壁上觀或偶爾提供些谷糧爲援罷了,誰也沒有料到將來會怎樣。
“君侯有個很好的女兒。”送走扎青汗時,這個東烏奴的王曾笑着似是輕描淡寫的對承沂侯說了這句話。
承沂侯看清了扎青的眼眸,那是雪山上獵豹的眼,懷着獸的貪婪與不甘。
“謝大汗掛念,小女出嫁時,還望大汗不要吝惜彩禮。”他冷笑着答。
“那是自然。”扎青大笑,一翻身上馬,引着浩浩蕩蕩的使隊向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