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阿惋詩書的女先生姓苻,面容清癯而目含威儀;教禮儀的女先生姓裴,圓臉細眉面相精明;還有一女先生姓蔡,教阿惋琴藝,她已年過五十枯瘦的有如一根竹竿,十指尤爲瘦長,像是在竹枝上覆了一層蠟黃的皮。
據說這三位女先生都是從宮中各司調來的有賢才之人,阿惋不敢怠慢,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戰戰兢兢跟着三位女先生學那些她不知學來有何用的東西。
阿惋在諸府長到七歲,從未有過正式的先生教導,以至於她在最初的那段時日裡總是背不熟《詩》與《女誡》,分不清六律六呂,而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止都會被裴先生冷嘲熱諷。
清安八年的大半歲月阿惋都覺得是生活在陰雲之中,幾乎每日都會被先生責罰,皇帝待她不冷不熱,織雲閣的僕役們慣於欺辱她,至於諸太妃,她的姑母,自她進宮那日後就再未召見過她……在康樂宮偶遇的那個男孩,她也再未見過。
想想也有些奇怪,那個男孩是趙王,身後代表的是外戚衛氏,而衛氏自從先帝駕崩後便與諸氏明爭暗鬥不斷,她姓諸,卻莫名覺得一個流着衛家血脈的趙王可親——這或許是因爲她長這麼大身邊都沒有什麼同齡人的緣故。謝璵生於隆熹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不過比她長兩個月而已。
不過縱然她有意與謝璵親近,堂堂趙王也未必看得上她一個商戶出身的弱女。聽說他住的端聖宮是金玉鋪就綾羅包裹,而服侍他的宮女內侍多達百人。
端聖宮與織雲閣的距離有多遠,阿惋清楚。
她安安分分在織雲閣學着姑母讓她學的一切,縱然如此仍不能使三位女先生對她稍稍展顏。她常聽幾位女先生高談闊論京中名媛,承沂翁主的名號總是被提起最多的,那年承沂侯翁主謝亭瀅年僅十一,日後名動帝都的美貌尚未展露,而她的令名卻已根植於許多人的心中——包括七歲的阿惋。
阿惋見到這位承沂翁主,是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夜。
中秋閤家團圓,天家宴席的排場自然遠勝尋常百姓,廣德殿前擺下大宴,邀盡帝都的貴胄宗親。
這樣的場合原本阿惋是沒有資格去的,是太妃開恩,允她去見見世面。
說實話其實阿惋並不想去廣德殿,但織雲閣的其他人卻彷彿對此有莫大的熱情,一個個歡喜的爲阿惋尋來華衣羅裳及金玉珠釵,爲她細細裝扮後猶嫌不足,見阿惋一張小臉太過素淡,索性又學着成年女子的模樣爲她薄施了一層脂粉。阿惋在出門前最後瞥了鏡子一眼,覺得自己就像是頂着花架子的瓷偶。
乘肩輿至廣德殿,她見到了許多她從前只聽過的人,哪一個都是帝都桑陽城中呼風喚雨的人物。中秋的月明亮而皎潔,可在廣德殿的燈火熠熠映襯中亦顯黯淡,宮燈百盞火樹銀花,如明珠綴於夜色,照得廣德殿一帶有如白晝,而在燈下貴胄們身着的綾羅有流光似水。
阿惋從風中嗅到了瓊漿玉露的氣息,從絲竹曼歌聲裡聽出了華靡,她本能的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可縱然無所適從也不得不咬着牙步步往前。
隔得老遠時她似乎看見了謝璵,他坐於上座,身邊簇擁着許多人,他正與一華裝的貴婦人有說有笑,他沒有看到別人,可許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趙王殿下,理應萬衆矚目。
在赴宴前裴先生曾反覆教導過阿惋如何將貴族女子的蓮步走得優雅從容,她小心翼翼的邁着矜持的步子找尋自己的席位,沒有留神時髻旁的珠釵滑落。
自然是下意識的上前去撿,於是便不慎踩到了前面那人的裙襬。這一舉動委實是失禮至極,阿惋還沒有反應過來,隨同她一起的銀華就猛地拉着她賠罪,“諸家娘子年幼無禮,望翁主恕罪!”
貴胄前來赴宴時的禮服往往象徵着他們尊貴的身份,且不論被踩了一腳後裙裳染污,直說在這衆目睽睽下,都是極尷尬的一件事。
阿惋也意識到了自己闖了禍,戰戰兢兢低着頭大氣不敢出,許多人也看着她,目光扎人。
“這不算什麼大事。”那人開口,嗓音意外的溫柔。
阿惋擡頭,看清了那是一張十餘歲女孩的臉,細眉彎目,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阿惋聽見有人喚她承沂翁主,可阿惋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眉目和善的女孩是大名鼎鼎的承沂侯之女。
“不用怕。”見阿惋不語,她於是安慰道,音色溫和似春時捲過花蔭的風。她看了眼滾到一旁的珠釵,低聲對阿惋說:“日後若在此等場合中丟了什麼東西,不要去在意,更不要去撿拾,要當作什麼事都沒有,否則便失了儀態了。”見阿惋漲紅了臉,她又道:“當然,你現在只是個孩子,不用顧慮太多,只是日後切記不可如此了。”
她說完後便離開,前往偏殿去更衣,自始至終她都不曾斥責過阿惋半句。阿惋記下了她的話,亦記住了初見時她的溫和。很多年後當那個初入北宮懵懂無知的孩子成爲了母儀天下的皇后時,她曾在正旦命婦朝見時對着滿座的帝都貴婦悠悠追憶往事,說:“昔年承沂侯之女,真閨秀也。吾少時見其,心慕之。”
在歲月中,那些曾對阿惋溫柔過的人,她都會記住。
初遇時她就知道承沂翁主謝亭瀅是好人,但並不是宮中的每一個人都會待她如謝亭瀅一般。
阿惋在中秋宴時出的醜很快就傳到了姑母的耳中。諸太妃懊惱侄女的駑鈍使諸姓丟臉,於是大怒,三位先生在康樂宮領了罰,回到織雲閣後自然是將阿惋一頓訓斥。
那夜阿惋被罰着通宵抄寫《女誡》,到了黎明時分終於熬不住枕着自己的手臂睡下,她不知道她在夢裡曾哭過,她在夢中見到了大片大片的濃霧,霧水將她包圍。
她在霧中踽踽獨行,她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