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諸簫韶與謝璵平日裡關係親厚,是以每回端聖宮的人不見了趙王都會來織雲閣這找,這回亦然。
可這回,諸簫韶也是實在不知謝璵去哪了。
“你們將桃園、杏園、曦橋、青蕖亭等殿下往日裡還去遊玩的地方都尋過了麼?”諸簫韶仔仔細細的問,“還有南宮去找過了沒?中宮呢?”
“都尋過了。”端聖宮的宮女葛青苦着一張臉,“可殿下就是找不着。”
“殿下必然是出宮去了。”這時謝璵的貼身內侍馬芹匆匆趕來,“我在南宮升元門那聽到消息,殿下、殿下可真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情!”
“他怎麼了?”諸簫韶忙問。
“殿下和一個不知姓名的人一同,從升元門強闖了出去——”馬芹面上是又無奈又慌張的神情,“殿下這回可胡鬧得太過了,這消息驚人聽聞傳得極快,想必此時宮中上下皆知了,真不知太傅會怎樣罰殿下呢。”
“殿下可還病着吶。”葛青也是焦急的神色,“真不知殿下這樣獨自一人跑出去,會不會出什麼岔子。”
“殿下也不是一人出宮的,他身邊不是還跟着一個人麼?”青玉插嘴。
“可那人究竟是誰啊。”葛青擰眉,“若是個奸邪之輩將殿下誘拐出了宮,那可如何是好?馬芹——”她攥住宦官的衣袖,“你可知那跟隨殿下一同出宮的人是誰麼?”
“我哪知道呀,殿下病中總嫌我一張臉長得太晦氣,所以去哪都不帶着我。誒今日殿下去太學帶着的似乎是李昱,李昱、李昱呢!”
“來了來了!”正說着李昱便趕來了,扶了扶頭上跑歪的帽子,“那跟隨殿下一同出宮的是新來宮裡的安家娘子,你們且放下心好了。我打聽到了,此時殿下大約正和那安娘子一同在杏樓那飲酒呢。”
“安家娘子?”葛青疑道:“是諸太妃的那個侄女兒?她好端端的帶殿下出宮做什麼,我總覺着她沒安好心。”
馬芹忙搡了葛青一下,葛青這才反應過來站在她面前的諸簫韶也是太妃的侄女,於是訕訕的低下了頭。
諸簫韶知她本無惡意,只是口快了些罷了。自她和謝璵相識之後,端聖宮的那些宮人這些年來也漸漸的與她熟絡,近乎親友一般。原本她該對葛青淡然笑笑示意她並不在意,可不知怎的,她卻在聽了李昱的話後笑不出來。
“殿下果真是和一個小娘子出的宮麼?”她自己的心意自己都未曾理清,站在一旁的銀華卻看得分明,索性替她問出這句話,“只和那個小娘子麼?”
“可不是麼?”李昱以爲銀華是不信任他,於是有些不大高興,繼而又眉飛色舞道:“要說那安娘子,當真是個奇女子,那瘦瘦弱弱的身板,竟能拉開硬弓百步穿楊,你們是沒看到她幾箭齊射時的風姿,那談吐禮儀也是沒話說。她和殿下一同離開南宮時我遠遠的望見了——誒誒,葛青你別生氣吶,是殿下不許我等靠近的,殿下那脾氣你也知道的,我有心攔他,可惜辦不到啊。說起來我還從未見過那個女子能如她一般善於騎馬呢,不論胡漢。那鷂子一般的翻身跨馬,凜凜威風的揮鞭——”
“行了行了。”馬芹好氣又好笑的瞪了李昱一眼,“殿下人還未找着呢,你一個勁的在這誇那安娘子做什麼?”
“恐怕不止我在誇安娘子,殿下心裡也對她讚揚不已呢。”李昱得意洋洋道,好像那今日大出風頭的人不是安瀲光是他一樣,“這些年來能與殿下並駕齊驅的人不少,女子卻是第一個,那風馳電掣的,把我都給嚇得不輕。尋常女兒誰有這個膽色陪殿下一同縱馬?還有強闖升元門——其實說起來也不算什麼大的事,主要是靠膽子,若是沒膽子的人,怕是見了宮門口守衛的那些鐵甲執戟羽林郎便嚇得兩股戰戰了吧。”
“平日裡殿下本就夠胡鬧了,若再多一個同殿下一樣愛胡鬧的娘子伴在殿下身側,那可真是不得了了。”葛青猶是皺着眉,“也不知殿下此番跑出去有沒有多加一件衣衫,風這樣涼,殿下的病勢若是加重了可怎的了。”
“不妨事的,不妨事的。”李昱擺手,“不是已知道殿下現在何處了麼?你若真是擔心不如遣人去請殿下回來。”
葛青恨恨的啐了李昱一口,說是要去請謝璵回來也只不過說說而已,誰都知道謝璵的脾氣,他們掃了他的玩興只怕不會有好果子吃,於是也就留在織雲閣陪諸簫韶說了幾句話便告辭了,走時馬芹倒是再三保證說謝璵若是回來了定會喚人來通報諸簫韶。
諸簫韶笑着應下,笑意卻在他們都離去後多了幾分黯然。
“他可從來沒有帶我去過宮外呢。”她輕聲開口,這話也不知是說給誰,只有深秋時落了一地的木樨聽見。
可一直等到酉時宮門將近下鑰的時分都不見馬芹派人來,諸簫韶心中焦灼,再三猶豫後還是遣了名小宮女去端聖宮打聽消息,這才知道謝璵原來竟還未歸來。
“這眼看宮門就要下鑰了,他此刻還不回來,今夜怕是就回不來了。”她有些心急。
“回不來也不礙事的。”銀華在一旁寬慰道:“宮牆外還有殿下的外祖府邸,殿下去那裡歇息一夜也不是沒有過的事。”
“可是我還是想去宮門口看看,或許、或許正好能接上他呢。”諸簫韶搖搖頭,還是理了理鬢髮,推開琴案從席上站起,“李昱說他是去飲酒了,你知道的,他酒量算不得好,上回從杏樓歸來可不是到了宮門時便醉的摔下馬了,還好那時未曾疾行他那匹馬又不算高大,他摔下來也沒什麼事。”
她固執的要想去宮門看看,銀華拗不過她,只好陪同。
這時天色已是昏昏暗暗一片,深秋時的風颯颯的冷,手中的燈籠在風中搖擺晃盪不定,遠望北宮最南端的鐘宣門,只能看見一片烏沉沉的陰翳。
“怎這樣黑,是已經下鑰了麼?”諸簫韶攥着銀華的胳膊。
“還未到時候。”銀華答道:“這兒樹蔭多,等走近了娘子就能看到亮光了。”
果然走近時可以看到鍾宣門的燈火正在一盞盞燃起,既然已經點燃了燈火,那麼的確是快到了宮門緊閉的時間了。諸簫韶快步上前,卻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猛地頓住了腳步。
她七歲那年被接進宮後就再未離開過北宮,之後被授女史之職,更是不能在離開這裡,她腳步所能到最遠的地方,或許也只能是鍾宣門了。
不知怎的,她今日看到鍾宣門高大的城門,忽然很想出去,想看看北宮之外的天地是否與她七歲時有所不同,寧永巷的槐木大約又長高了些,閭里小巷的石磚中應有一線線的青苔由青翠到深碧,那座黑瓦的府邸或許再時光中多了幾分陳舊滄桑,阿兄阿姊們會不會鬢角已有了白髮,他們看到自己還能人出來麼?
但她出不去的,她看着燈火下羽林郎手中寒光熠熠的兵刃,自嘲的笑了笑,她可沒有勇氣直接闖出宮門去。
真不知能陪阿璵一起做出這等狂悖事的安娘子究竟是何模樣吶。說起來這安娘子應當是自己的表親,聽說比她還小了幾個月,可她還沒有來得及見上這表妹一眼,據康樂宮的宮人說,這安娘子生得是有些像諸太妃的,那她是不是也有太妃一般穠麗妖冶的眉眼?會不會也是白皙細膩的膚,是嫣紅豐潤的脣?她在心裡默默的描畫着這個從未見面的女子的模樣。
不知等了多久,她被一陣清清冷冷的風一吹,忽然就清醒了過來,她聽見城門那處的喧鬧,似乎有誰在大聲說話,其中似乎有謝璵的聲音。
她趕緊奔了過去。
她首先看見的是一個清俊瘦削的少年,一襲略顯寬大單薄的直裾,風揚起他衣袂翩然蕭颯,他的鬢髮亦在風中有幾分散亂,青絲糾纏一雙如寒星般的眼。他牽着兩匹馬不急不緩的從城門走來,周身有一種凌厲孤寒的氣韻。
然後諸簫韶看見其中一匹馬上馱着大醉的謝璵,她快步走上前,卻又遲疑,因爲她怎麼也想不起這少年是誰,平日裡總同謝璵一塊玩的那幾位公子,謝璵都曾讓她藏在屏風後爲她偷偷引見過,但這人——
可看他的氣度,又絕非奴僕。
“娘子來找我的?”他也看見了諸簫韶,於是笑着開口。
諸簫韶從未聽過這樣的開場白,用於兩個陌生人之間,少年的聲音沙啞,她本能的從他的笑意語調裡察覺出了幾絲意味不明的曖昧。
她下意識的後退了半步,朝少年行禮,“妾諸氏,敢問公子是?”
“你是來找我的麼?”少年不答她,反倒逼上前一步,依舊是這個問題。
諸簫韶避開他,往謝璵的方向湊近,“夜深了,趙王殿下需回端聖宮。”
“嘁,這是個沒用的廢物,三觴酒過後便醉倒了。”少年輕蔑道,看都未曾看謝璵一眼,仍舊只盯着諸簫韶看。
他的眼神如此認真,諸簫韶不敢與他對視,偏過頭去從少年手中拽那匹馱着謝璵的黑馬的繮繩,“公子不妨先行歸府,妾送趙王回宮。”
少年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這樣一個廢物,你理他做什麼?”他修長的食指慢慢的劃過她手背肌膚,帶着漫不經心的輕浮,“不如……你送我?”他的脣幾乎貼着她的耳畔。
諸簫韶吃驚,她長這麼大從未被男子如此對待,也不知從哪生得力氣,她狠狠一掌拍開少年的手,將繮繩奪了過來,後退三步,狠狠的瞪着那少年,“公子,自重!”她一字一頓。
少年懶散的笑,再未有任何動作,看着諸簫韶牽着繮繩與銀華一道離去,卻擡起方纔觸過她肌膚的食指,在脣邊輕吻了一下,“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他緩緩吟誦,輕佻的聲音過了很久都彷彿還盤旋在諸簫韶的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