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安十三年的除夕夜,整個北宮都浸在熱鬧的新春喜悅之時,少有人注意到,昔日承寧宮執掌天子起居事宜的女官唐暗雪,已經失蹤了一個多月。
長久以來唐暗雪都是如影子一般的存在,她悄無聲息的站在皇帝身後,十三年如一日。像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擺設,不可或缺,卻也未必無人替代。她的忽然不見或許也有人察覺,但並無人放在心上,不過是一個女官而已,她的生死誰會去在意,少了這個人便少了,與其他人有何干。她如今不見了,等再過些時日,旁人就會自然而然的將她忘記,就好像她從未來過這世上一般。遺忘,是北宮中許多人都要學會的事。
諸簫韶與唐暗雪平日裡關係不差,她昔年曾受命服侍皇帝筆墨,那時唐暗雪對她多有照顧。
“你說,爲何近來總不見唐姊姊的蹤影呢?”算是兒時養成的習慣,她凡事有什麼問題,首先想起要問的便是謝璵。
“不知道。”謝璵倚在重泰殿外的白玉雕欄上,吸了吸鼻子,怏怏答道:“三哥身邊的女官不見了,你去問三哥好了,我怎麼知道。”
絃樂笑鬧及暖香從身後的大殿隱隱飄散而出,而重泰殿外卻似另一個天地,靜而寒,宮燈百盞照亮殿外白雪,地上的素白綿延到了很遠的地方,在很遠的地方,天與地的交界,可以看到幾點孤星冷冷,而孤星的冷光一如戍衛重泰殿外那些羽林郎手中長戟的光芒。鐵甲靜默,雪落無聲。
諸簫韶湊近他,肩並肩站在一起後她感覺他在微微的發抖,她記得他素來畏寒,於是道:“怎麼不進殿去,殿中可熱鬧呢。”
“太悶了,我出來吹吹風。”謝璵看了她一眼,“你方纔說——唐御侍不見了?”
諸簫韶點頭,“也不知怎的,這些日子總不見她。今夜陛下似乎很是心神不寧,方纔賀婕妤向他敬酒,他無緣無故發了好大的火。”頓了一頓,她又道:“不知你看出來沒,我覺得陛下似乎喜歡唐姊姊。”
其實謝璵同大多數人一樣不怎麼注意皇帝身後那個總沉默着的女官,但他此時認真想想,當真記起了那人溫柔的眉目,記起了某夜他看到銀薇樹下她與三哥相擁的身影,那時黎明晨光裡花樹朦朧,遠遠望去他們如一對璧人。
“三哥……似乎的確喜歡她。”他點點頭,“那很好啊,我覺得唐御侍和三哥很般配。”
般配麼?一個是皇帝一個卻只是女官而已呢。諸簫韶在心裡默默想道。
不過若不論出身地位,他們的確是相配的。
可是……
“可是唐姊姊不見了。”她憂慮的蹙眉。
“我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謝璵輕輕搖頭,“你也別太擔心了,會找到的。”他眺望向遠方,有些心不在焉。
“你好像也有心煩事。”諸簫韶擡手,輕輕觸了下他攢起的眉心。
“被你看出來了。”謝璵摸了摸自己的眉頭,“是啊,煩心事——”他揉着眉盯着諸簫韶的眼,“阿惋,你猜得出我是爲什麼煩心麼?”
“誰敢讓趙王殿下心煩吶,安表妹走後,你在帝都難道還有對付不了的人麼?呀,我知道了,定是你又被太傅給處罰了。”她信口一番玩笑,可謝璵仍舊是那副鬱郁的神情,她不猶正色,“怎麼了?”
“昨兒我十三生辰……”謝璵慢慢道。
謝璵素來甚少提自己的生辰,也不大愛過生,他的出世伴隨着莊文皇后的死亡。但他的生辰他自己不重視,卻不代表旁人不會上心,往年衛家人都會在那日備下他喜愛的食饌將他接出宮與親族小聚,再由長輩勸勉贈言一番——雖無宗親生辰的排場氣派,卻頗有尋常人家的溫馨。
“然後呢……”見謝璵一直在猶豫,諸簫韶忍不住催問道。
謝璵低頭想了很久,也不知他在想什麼,忽然他擡頭看着諸簫韶,“阿惋,你覺得我衛家那幾個表妹如何?”
諸簫韶起初沒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好好地怎麼就說起衛家娘子了,她與她們並不熟絡,只好依據着隻言片語的傳聞硬着頭皮評道:“我聽人說衛家娘子無一不是嫺淑識禮之人,且才學不輸男兒,樣貌亦是拔尖……”她默然頓住,像是咬着了舌頭,愣愣的瞪大眼,過了好一會兒才從齒間擠出一句話,“你要娶妻了麼?”
謝璵點頭也不是,否認也不是,只好遠眺天際星子,答道:“我舅父有意爲我議親。”
放眼想過,堪爲趙王妃的,大約也只有衛家女了吧。
諸簫韶許久沒有說話。
謝璵亦發了許久的呆,等他反應過來沉默已持續的太久時不禁有些慌,忙側首去看諸簫韶。重泰殿外的燈火太亮,映在諸簫韶一雙幽黑的眸子裡,瑩瑩如淚光,他下意識便急道:“你別哭!”
“我爲什麼要哭。”她悶悶道。聲音裡的確不帶哭腔。
她沒有哭的理由不是麼?趙王妃會姓衛,這是許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她諸簫韶就算再愚鈍也不至於猜不到這個結果,何況她與他,非親非故,他若真定親,不論定的是哪家娘子,都與她有什麼關係?
思及此,心中愈發頹然。
之後又是很長的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阿惋,你也不希望我娶衛家表妹對麼?”謝璵忽然問道,扯開一個笑,“你若是現在求我不娶衛表妹,我說不定會答應你。因爲此時我也不想娶。”
他在這裡允諾她有什麼用?難道他可以不顧長輩之言麼?他現在允諾了她有什麼用?將來的事有誰知道。
可饒是如此,她也還是攥住他的袖角,問:“那你不娶衛家娘子,行麼?”
謝璵揚起下頦,眼眸璨璨如星,“我與你多年情分,你既有所求,我豈能不允。君子重諾,一言出,非駟馬不可追也,你且放心。”
你且放心。這是謝璵對諸簫韶許下的承諾,重泰殿外隱秘的角落裡只有他們,他身後夜空浩大,遠處隱有爆竹聲響,也不知是否是除夕已過,到了清安十四年的正旦。
到了清安十四年她便也有十三歲了,十三歲不算孩子了——她這樣想着。只有孩子纔會輕易被諾言給唬住。
在聽到謝璵那句話時她的確有一瞬的欣喜,可爆竹聲的響起讓她漸漸冷靜了下來。
這婚姻大事,哪有這麼容易就解決的。她想起安瀲光走前留下的話,心中無聲嘆息。
但她這時仍在謝璵面前展顏而笑,至少他肯爲她允諾,不是麼?
而在他們不知道的暗處,有人的眼睛秘密的監視着他們,將他們的一言一行,無不仔細的彙報給諸太妃。
於是第二日清晨,正旦,諸簫韶便被康樂宮來的人客客氣氣的帶離了織雲閣。
她即將經歷的,即將所見的,是她一生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