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很少笑,無論是阿惋初次見到的十三歲的他,還是後來二十三歲的他,眉眼間總是凝着化不開的憂鬱,記憶中皇帝的眉似乎總微微蹙起,他的脣似乎總用力抿着。
可今日阿惋在爲皇帝研墨,卻聽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原本是在臨摹名家字帖的他手一抖,一副好字便生生毀了,可他似乎全然不在意。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但又是什麼足以將他逗笑?阿惋不禁迷惑。
皇帝應當真是心情不錯,竟笑着同阿惋道:“朕方纔是想起了今日收到的一封上疏,是太學博士洪知寫的。”
阿惋不知道皇帝爲什麼要說這些,她只知道裴先生告訴過她女子本是不能過問政事的。
皇帝卻並不介意的說了下去,“洪知在上疏中彈劾了一人,你猜是誰?”
阿惋搖搖頭。
“阿璵,是阿璵。”皇帝又樂不可支的笑出了聲,“洪博士一狀將阿璵告到了朕這來了,說阿璵在昨日的太學問難中屢次搗亂,有意讓他下不來臺。”所謂問難,便是太學諸生向博士提出學中所見的疑問,而博士與學生辯難解疑,原是極嚴肅的一事,“來來來,阿惋,你且聽聽阿璵在昨日問難時提的都是些什麼古怪問題。”他想了想清清嗓子道:“《論語壽伯篇》中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意思是舜禹有了天下也不謀求私利。於是阿璵便問:子乃魚乎?哦,阿璵這句話是化用‘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之句,朕也不和你多解釋了,總之阿璵的意思是說,孔子不是舜禹,怎麼知道他們不想謀求私利。”
“這還不算什麼。”皇帝饒有興致的繼續道:“《詩經》有‘溯游從之,道阻且長’之句,於是阿璵問:何不以舟楫渡之?”
這下就連阿惋也笑了。
“《詩經》還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世人多以淑女與君子相配成偶,阿璵在聽到這句話後當即泣涕,洪博士問他何故,他愴然道:哀哉!憐我師孃,將蒙休棄之辱!”
阿惋不懂,皇帝便憋着笑解釋:“洪博士之妻是他微寒時所娶的農婦,爲人粗野,是桑陽城中出了名的河東獅,這樣的女子,可是遠遠算不得淑女。而洪博士雖正直古板,卻是畏妻之人。”
“趙王這調侃的也……”阿惋哭笑不得。
“阿璵打小就是這樣的性子。”皇帝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朕就沒見過他安分規矩的時候。”
不知怎的,阿惋竟從皇帝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絲的悵然,“陛下……似乎很羨慕趙王?”因爲同皇帝相處了有一段時日,所以她也就大膽的將這句話問出了口。
皇帝一愕,茫然的神情如霧氣絲絲縷縷翻涌在他眼底,籠住了方纔的歡欣,他眼睫半垂,“或許吧,朕一直覺得阿璵活的比朕肆意自由些。如果他早出生些,或者先帝沒有死,那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對麼……”
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個問句,可阿惋不敢答。
皇帝也不在乎她是否回答,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其實小些時候朕同阿惋要更親厚些,朕那時不需要看什麼臣子上表,尚有閒時陪他玩耍。許多人都以爲阿璵驕縱頑劣,其實還好,只是因爲北宮太大太冷清,所以他不得不相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方法來打發時光。”
皇帝的聲音涼涼的,略有些惆悵感慨的意味,阿惋心底不禁萌生了幾分感同身受。他說的沒錯,北宮的確是太大太冷了。
“小時候朕身子不好,有一次病了,他很着急。五歲的孩子去司藥局偷偷抓了大把的藥材藏在懷裡,然後偷偷跑過來一樣樣的掏出問朕能不能治病。”他的脣微微勾了一下,“可後來,我們還是漸漸生分了。”
爲什麼會生分,皇帝不說,可答案不言而喻。
阿惋替他們難過,只好將話岔開,“洪博士向陛下告狀,那陛下是如何處置的呢?”
“處置?”皇帝搖頭,“朕並沒有處置什麼的資格,所有的朝中政務,不論大小,皆是由太傅批示完,再交由朕過目而已。何況阿璵是太傅的的親外孫,這事自然是交給太傅了。”皇帝說這話時面無表情,瞧不出什麼喜怒。
“那……太傅是怎麼做的?”
“太傅自然是好言寬慰了洪博士幾句,然後處置了阿璵。據說……是罰阿璵將《詩經》、《論語》各抄三遍。”
“這、這罰的也太重了些!”阿惋忍不住驚呼。
“是啊,也太重了些。”皇帝點頭,“人皆道阿璵是衛家外孫受盡寵溺,可依朕看衛太傅對這個外孫反倒尤爲嚴厲些。阿璵還是那麼小的一個孩子,這回罰得也太……”
阿惋見皇帝面有憂色,於是提議道:“不如派個人去探望一下趙王?”
“那你代朕去一趟端聖宮?”皇帝問道。
“我?”
“阿母不許朕同阿璵來往太近。”皇帝低聲說。
阿惋明白了,這承寧宮大半的宮人,都是效忠於諸太妃的。
“正好方纔送上來的玉帶羹朕還沒動過,阿璵小時候很喜歡這個,你帶去給他吧。”
“諾。”阿惋頷首,想了想,“謝陛下信任。”
提着食盒從承寧宮側門而出,一路向東行。端聖宮位於北宮東北角,距承寧宮並不近,阿惋其實也不十分熟路,但她只能用腳走,走得很快,怕盒中的玉帶羹涼了,每到一個岔路口便絞盡腦汁的思索路徑,也是她運氣好,竟是一路順順利利的找到了謝璵所居的地方。
端聖宮本該住着皇太后,可蕭國的太后早已死在了八年前,而今是衛太后的獨子謝璵暫居於此。
端聖宮前栽着桐木數排,高達數丈,似能參天。走出林蔭後豁然展露在人前的宮闕宏偉**,氣勢逼人。宮殿已經不新了,朱漆暗老成了凝鬱的絳色,檐上的脊獸亦在風霜下斑駁了幾層流金,夕陽下別有古樸的意味,讓人不猶心生肅然。
宮外守衛井然,阿惋向內侍仔細通報了來意後方得以被引入偏殿等候。她坐下歇了歇腳,同時暗暗打量這裡——其實宮中的佈局大同小異,阿惋只是有些驚訝,太后的宮殿竟不如太妃的奢華。
不過姑母的康樂宮的確是太奢華了,哪裡像個未亡人——想到這裡她又不自覺的想起了初至康樂宮時遇到的事,面頰微燙。
很快走出了一位錦袍高鬟的婦人,年歲已高,氣度雍容,身後還跟着幾名宮娥。阿惋知她身份不凡,忙起身行禮。
“老身姓宋,故莊文皇后之內傅。”婦人不苟言笑,吐字清晰沉穩,很是端莊,“聽說娘子奉陛下之命前來送羹湯?”
“是的。陛下遣我來探望殿下。”
宋內傅使了個眼色,身後一名宮人便上前打開了食盒,從袖中掏出了一枚銀針。
阿惋自然知道這是要幹什麼,下意識道:“這羹湯原是進給陛下的,無需再驗了,斷然不會有毒。”
宋內傅只淡淡一笑,“殿下乃千金貴體,不可有半分閃失。”
阿惋訕訕住口,她想起了皇帝說他們兄弟已然生分,想起了他們各自母族的劍拔弩張,也想起了這對兄弟所在的位子和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