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瀲光最終被她的姨母以黃金五千,絲帛兩千從越人手中贖回。
她回到帝都時已是十月末,那時的戰局正在日趨惡化,山河寸寸丟失,前方兵甲每退一步,都有一具屍體倒下。
於是也正在那時,衛太傅的獨子衛昉被派往烏奴,借兵。
幾年前烏奴人曾與蕭國簽下兄弟之盟,現在這一紙盟約成爲了救命的稻草。多少人就指望着烏奴人來救命,衛昉此去,肩負着千萬子民最後的希望。
相比起來,安瀲光的歸來便不是那麼受人待見了。
她是鎮南將軍之女,滿門忠良的安氏一族中唯一活下來的人,將她從夷人手中贖回或許在部分人看來有利於安定軍心激勵將士,可在這樣大亂的時局下,更多的人則是認爲贖金太過沉重,花費不值,各種有關她的不好的傳言、惡意的揣測,一時間在帝都中肆意瘋傳。
安瀲光的轎輦還未至帝都,便已惹來不少人的好奇,諸太妃特地命虎賁郎接送開道。帝都自戰亂開始就有各地流民大量涌入,混亂無比,諸太妃爲了她的侄女可以安然休養,下令安瀲光無需進宮,而是在帝都北郊的清玉苑休養。清玉苑是皇家的林苑,風景極好配有湯泉,最宜靜心。
然後諸太妃則親自前往清玉苑探視。
在路上她向負責安頓侄女的邱胥詢問安瀲光的情況,可這位素來口齒伶俐的宦官竟是許久訥訥不言。
“哀家問你瀲光這孩子如今情況怎樣,你遲遲不答究竟何意!”諸太妃本就驕躁,因邱胥長久的猶豫更是惱火。
“太妃莫怪……奴婢、奴婢實在是不忍言——”邱胥覷了眼諸太妃的臉色,咬牙道:“請太妃下令停車。”
諸太妃心中的不安愈濃,她示意御者停下,然後掀開車簾瞪着邱胥,“快說!”
邱胥小心四顧,這才湊到諸太妃耳畔道:“聽聞……安娘子在逃難路上,曾被幾個夷人給……”他不敢再說下去。
諸太妃倒吸了一口涼氣,茫然望着陰沉的天穹,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後她用力咬了咬舌尖,才讓自己稍稍清醒了些。
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她努力安慰自己,只要她還活着,瀲光這一生就還不算被毀了,她會爲瀲光選一門最好的親事,嫁一個最出色的少年,只要有她在,瀲光就不會被人輕辱,只要有她在就好……
邱胥看穿了諸太妃心中所想,更加深的嘆息,“原本這事安娘子不說,是沒人知道的……”
“那,你們是如何知道的?”諸太妃有了一種不好的猜測,她艱澀的吐詞,死死的盯住邱胥。
諸太妃語調中的森寒讓邱胥下意識的後退了下半步,然後垂低了頭,將嗓音壓得極低極低,確保沒有第三個人可以聽到他說出的這句話,“安娘子有孕。”
諸太妃只覺得整個人都彷彿被瞬間浸入了一個冰湖,冷意沁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又好像有誰用一把寒冰鑄的劍刺進了她的心中。
她很久沒有這樣六神無主了,可此刻她連呼吸都忘卻,只是用力咬着自己的舌子,血腥味在口中漫延她都懵然無知。
邱胥還說:“是將安娘子送到清玉苑時才發現的,那時按太妃的吩咐讓御醫給安娘子請脈,於是就……御醫說娘子如今的身子虛弱至極,只怕、怕會……一屍兩命,無論那個孽種留或不留。”
可邱胥說什麼,諸太妃已聽不大清了。
她只覺得神志恍惚,頭一陣輕一陣重的,有一句話在她頭腦中不住迴響——抱歉、抱歉。
這句話是她想說的,對阿姊,對瀲光。
眼眶忽然一酸,可是卻沒有淚流出。
抱歉。
諸太妃再度見到安瀲光時幾乎認不出這個人是她的侄女,她看到有個人靜靜的躺在榻上,形容枯槁雙目無神,蠟黃的一層皮裹住了骨頭,瘦削得不成人形。
“瀲光、瀲光……”諸太妃握住安瀲光的手,不住的發顫。
安瀲光卻彷彿失去了知覺,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給半點回應,她的眼睛還睜着,可她像是已經死了,她的手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冰涼冰涼。
“瀲光,你到了帝都,不會再有事了——”諸太妃將侄女的手抵在眉心,“姨母發誓,絕不會讓你……”
她的話說不下去了,因爲此時安瀲光僵硬的轉動脖頸,看住了諸太妃,她的眼眸原本靈動,此時卻呆滯而渾濁,眸中分明什麼情緒也沒有,可卻讓人一觸到她的眼神便覺得幽森寒冷。
諸太妃深深的垂下頭去,不敢去看這雙眼眸,她透過這雙眼看到了阿姊,阿姊在無聲的訴說怨恨。
“姨母……”安瀲光輕輕說:“我的父親呢?”
諸太妃不敢答。
“我的伯父呢?”
無言。
“我的叔父呢?”
無言。
“我的兄弟親族呢?”
她的親人都葬身在了戰場上,安家的男兒,大多爲國戰死,用生命成全一個“忠義”之名。
策馬揮刀的慷慨赴死,是平南安氏的兒郎最後的驕傲與尊嚴。
諸太妃在一個後輩面前膽怯猶豫了很久,,才緩緩答:“他們都還活着,你大伯、二伯還在前線殺敵,幾個堂兄弟也是……”
“不,他們死了。”安瀲光卻沒有聽諸太妃滿口胡扯下去,其實她混在流民中消息並不通,之後被贖回蕭國時也沒有人敢告訴她,她已經是安家最後一個活人了。但她就是這樣篤定的說,他們死了。
他們死了,這句話吐字清晰,語調平穩。安瀲光說完這句話後便僵硬且緩慢的用錦衾蓋住了頭,翻過身去對着牆,再無言語。
“瀲光……”
“瀲光……”
諸太妃瘦了她很久,可她始終不曾轉身。
最終諸太妃無可奈何的離去,走前示意滿屋子服侍的人暫退,守在門口聽候吩咐,不要打擾安瀲光。
在這間屋子寂靜了很久之後,守在門口的侍兒終於聽見了悶悶的哭聲,起初低微的,到後來一發不可收拾的哀慟。
是安瀲光在哭。
“調來虎賁郎,將清玉苑給哀家死死的圍住。”回宮之前,諸太妃這樣吩咐,如含了滿口的碎冰,她吐出來的每一個詞都寒冷徹骨,“不許任何人知道安娘子……”
“諾。”邱胥應下。
“清玉苑的人不可以出去,外面的人也不可以進來,否則,格殺勿論。”諸太妃在幕籬羅紗下的眼眸有陰鬱的殺意,“記住,哀家不許聽到任何有關瀲光的惡意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