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簫韶知道安瀲光已經平安被贖回了帝都,可是除此之外,便再沒了自己這位表妹的消息。
三年前安瀲光隨母一同來帝都時曾與諸簫韶又幾分交情,她又與諸簫韶算得上是姑表血親,最初南境陷落時諸簫韶曾數度爲這個表妹擔憂過,後來聽聞安瀲光落入了夷人手裡又被贖回,心中着實鬆了口氣,可很快,卻又沒了安瀲光的音訊。
她曾去諸太妃那詢問過,諸太妃並不待見她,只說這事與她無關後便將她打發出了掛月殿,之後她又命人去打聽,可得到的也都是幾個模糊的答案,什麼安娘子如今在清玉苑、安娘子受驚病倒不便見人。
說是病了,卻是什麼病呢?
想再問,什麼也問不出了,許多人不是不願說,而是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更讓諸簫韶覺得古怪的是,她知諸太妃忙碌,便主動請纓去清玉苑照料安瀲光,她是安瀲光的表姊,這樣也沒什麼不妥,可諸太妃說什麼也不肯答應。
“太妃不許我靠近清玉苑,究竟是爲何?”她忍不住將心中的疑惑說出口。
“奴婢也覺着奇怪呢。”正爲她篦發的青玉忍不住皺起眉頭,“作司這些年來一直受太妃器重,可爲何安娘子的事太妃不許作司插半點手?作司可是安娘子的表姊吶。”
“這有什麼好多想的。”一旁捧着頭油盒的珠兒撇嘴,口快道:“作司若是疑惑,不妨讓人替娘子曲清玉苑瞧一瞧安娘子就好。”
諸簫韶心不在焉的笑,“怎麼,難道你能替我出宮探視阿九麼?”
珠兒將盒子放下,“奴婢不能隨意出宮,難道趙王殿下不可以麼?”
“什麼?”諸簫韶撥弄梳篦的手略頓。
“奴婢可以代作司傳話,請殿下爲作司出宮一趟。”珠兒說的順理成章,好像他趙王謝璵是諸簫韶可以呼來喚去的家奴一般,“何況,若奴婢沒有記錯,殿下與安娘子的情分也不淺吶,說不定無需作司去求,殿下自己就有意去探望呢。”
說得倒也不無道理。諸簫韶於是也就點了點頭,但還是有些小心,“你去找趙王,可需悄悄地,不要驚動太多人。若他不願去或是去不了便罷了,反正……太妃一向喜歡阿九這個侄女,我想在她那裡應當不用愁什麼的,我只是放不下心而已。”
“諾。”珠兒彎眼一笑,帶着諸簫韶的命令去了端聖宮。她知道端聖宮裡的那位趙王是想知道她這位主子的消息的,她也知道無論諸簫韶提出什麼,謝璵都會辦到的。
也正如珠兒所料,謝璵在聽到諸簫韶的請求後當即準備出宮。只是令珠兒驚訝的是他的消息竟比諸簫韶還要閉塞,若不是她提起安瀲光,他甚至不知這位安九娘子已經到了帝都。
“阿九果真是在清玉苑?”謝璵起初聽到安瀲光還活着時是喜,之後便和諸簫韶一樣有了幾分迷惑,“這事孤一直未曾聽說,怪哉。”
“多半是殿下這些日子都悶在端聖宮中給悶糊塗了。”珠兒笑道。
這倒是真的,自戰亂起,帝都不斷有流民涌入,宋內傅和衛家人便不太準謝璵離開宮門了,此是非常之時,若謝璵出了什麼岔子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不過謝璵纔不願意承認自己消息不靈通,反駁道:“孤猜是諸太妃別有居心,好好的一個侄女藏着做什麼,連表姊都不許見,必定有什麼古怪。”
他做事果決,不比諸簫韶穩重喜歡瞻前顧後的三思,是想到什麼便去做,聽聞安瀲光到了桑陽,便走出了端聖宮跨馬前往帝都之北的清玉苑,半點耽擱也沒有,身邊既沒有帶護衛,更不曾備下儀仗,他嫌麻煩。
原本他以爲,這不過是一次尋常的出宮而已。
出了儀和門後,他首先見到的是重重鐵甲長戟,比往日更多了十餘倍的羽林郎戍守在宮門之外,像是要防範什麼。他聽見了哭聲,喧譁嘈雜吵鬧幾乎將他吞沒。他策馬走近,看清了被擋在層層鐵甲之外的是人。
是數不勝數的人,放眼望去整條街巷都是人,個個衣衫襤褸面如菜色,這些是從各地討來的流民,他們有婦孺有青壯,更多的則是被塵土污垢模糊了面容,只能看得見狼狽。有人匍匐在地哀號,有人靠着土牆奄奄一息,更多的人跪在道路上不住的叩首,他們在祈求,祈求一條活路。
“天子救命!”
“望聖君垂憐!”
這些話聽得謝璵心驚肉跳。
他們畏懼於刀戟尖利,不敢靠近羽林衛十步之距,皇宮那麼大,他們的哭求自然也傳不到九五之尊的耳中,他們就這樣無助又無望的叩首,直到額頭鮮血淋淋,直到力竭而亡。
“這是怎麼回事?”謝璵問。
一名羽林郎見是謝璵,行了個肅拜禮之後答道:“這些都是從南境逃難來的人。”他看了眼謝璵,料想這位殿下是要出宮,於是道:“殿下想去哪,末將可以領羽林騎兵爲殿下開道,而今城中難民擁擠,殿下一人單騎,只怕……”
“而今城中竟擠滿了流民麼?”謝璵知道南邊在打仗,知道必定會有不少人往北逃難以求能活下來,帝都是天子所在,於這些人而言是最好的庇護之所,可他親眼見到這樣多的流民,還是覺着驚訝。
“正是。”羽林郎答道。
“未曾安置麼?可有開倉放糧?”謝璵蹙眉問道。
“帝都而今難民擁擠成災,許多人連立足之地都無,唯有城南搭有棚屋收容逃難之人。”羽林郎這時面露憐憫之色,“不過開倉放糧……卻是不曾的。”
“爲何?”謝璵驚詫,“難道要看着這些人餓死麼?”
“是衛太傅的命令。”那羽林郎答道:“太傅說此戰不能速決,太倉儲糧需供應前線,若太倉糧不足,必有大亂,所以不許輕易開倉濟民。”所以纔有這樣多的人聚集在此,拼着最後的力氣哀求。
“……那就任他們死麼?”謝璵沉默許久後道。
“也未必會死,太傅下令開禁山林川澤,若這些流民肯離開桑陽城去京畿山野漁獵採摘,或許還能活下來。”走來的人是而今的羽林中郎將,謝璵的表哥衛樸。
“可這裡有許多人怕是病弱的連路都走不動了……”謝璵看着這些人緩緩道。
“可是阿璵,你有什麼辦法呢?”衛樸反問。
“若我將私財拿出來救濟……”
“你也救不了這麼多的人,相反,部分人的得救還會引發騷亂。”衛樸面無表情。
“若發動京中富戶貴胄捐糧?”
“祖父試過,確有幾家響應,不過眼下帝都人心惶惶,富庶人家大多是將資產轉走隨時準備棄城避難,要麼,則是囤積五穀預備應付樑軍殺來帝都之時。”
謝璵怔怔,不知該做何言。
衛樸看出了表弟的難過,想必自幼養於深宮的謝璵,從未見過什麼大規模的死亡吧,這些人還沒有死,可他們正在死去,他拍了拍謝璵的肩,“你要去哪,我率羽林騎兵爲你開道。”
“清玉苑。”過了很久,謝璵轉過臉。囁嚅出這三個字。
“你去那做什麼?”
“去見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