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康熙皇帝不豫,緊急宣召了他幾乎所有在京的兒子進暢春園。京城九門隨即宣佈戒嚴,任何人無詔不得出入北京城。可是比這更讓人吃驚的,卻是而新帝人選遲遲沒有公佈。從暢春園到北京城,幾乎所有人的心都在這一刻懸了起來。只不過有的是因爲好奇,有的卻是因爲過度的緊張和亢奮……
從錫若被乾清宮侍衛押回公主府的那一刻起,他和他身邊的人就與外面失去了所有的聯繫。他不知道暢春園裡此刻正在發生什麼,卻本能地感覺到康熙王朝的最後一刻就要來臨了。他感覺就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困獸,幾乎一刻也不得安寧,通宵徹夜地在院子裡來回地行走,只是偶爾停頓下來看一眼暢春園的方向。
老康抑或是雍親王派來看管他的,是順天府衙門的兵,所以錫若幾乎一個也不認識,不由得暗悔平常沒多在這個衙門裡打點打點,眼下竟是插翅也難飛了。他只盼着胤禎那邊別出什麼岔子,當不當皇帝倒還在其次,可千萬別在這個複雜混亂的時刻弄丟了性命。
到了深夜,錫若終於被福琳勸回到房間裡。睜着眼睛躺到後半夜的時候,他就耳尖地聽見暢春園傳來了零星的槍聲,頓時一個激靈從牀上爬了起來,一推開房門,發覺外面已經鋪天蓋地地降了一場大雪下來,立刻讓他想起了皇太后駕崩時候的情形,他在雪地裡走了幾步,只覺得手足都一陣發僵,竟險些絆倒在院門口上。
“小羲!”福琳從後面趕上來,用一件厚實的貂皮披風裹住了錫若,又仰起頭看着他急切地說道,“你這樣要生病的!”
錫若握緊福琳的手,又吻了吻她睫毛上的雪花,勉強笑了笑說道:“我沒事。你趕快回去躺着,都低燒好幾天了,回頭病情一加重,我這心裡頭就更亂了。”
福琳點點頭,又反握住錫若的手哀求道:“咱們一塊兒回去躺着,好不好?”
錫若嘆了口氣,正想照福琳的話回去躺着的時候,卻聽見大門被人“砰砰砰”地砸響了。幾近於瘋狂的敲門聲一聲緊接着一聲,在這個寂靜的雪夜裡益發讓人心驚肉跳。
何可樂打着燈籠一臉煞白地從下房裡跑出來,見錫若兩口子都站在內院門口,連忙撲過來跪在錫若腳下,結結巴巴地問道:“爺、爺,怎、怎麼辦?是不是皇上爺他……”說着就要哭起來。
錫若擡腿蹬了何可樂一腳,斥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嚎喪!”自己卻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大踏步走到門前,對守在門口的兩個小廝說道:“開門!”
已經封閉數日的福慧公主府正門,終於帶着沉重的聲音被開啓了。錫若一馬當先地跨了出去,卻見順天府的官兵已經不見,而是換了圖裡琛帶着一隊御前侍衛站在雪地裡。
圖裡琛一看見錫若就說道:“和碩額附納蘭錫若接旨!”
錫若眼皮子跳了跳,連忙又定了定神,快步走到圖裡琛身前,一撩長袍跪下,硬聲道:“奴才納蘭錫若接旨!”
圖裡琛朝燈火映照下這個面如明珠美玉一般的駙馬看了一眼,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和碩額附納蘭錫若自奉駕先帝以來,恭謹勤勉,忠廉正直,常得先帝讚賞有加,令爲顧命輔政大臣,着晉固倫額附銜,加封二等公,授武英殿大學士,理藩院尚書,加太子少傅銜,賞戴三眼花翎,所尚和碩福慧公主晉爲固倫福慧公主。夫妻即刻奉旨進宮守靈謝恩。欽此。”
錫若聽見“先帝”兩個字,只覺得腦子裡“轟”地一下,直到圖裡琛唸完了那道旨意,還一直低頭跪在原地沒有動靜,腦子裡來來回回地滾着那幾個字:老康去了,老康去了,老康去了!
圖裡琛半天沒聽見錫若的動靜,連忙試探着叫了一聲,“額附爺?”
錫若跪在雪地裡的身子晃了晃,憋着嗓子剛說了一句“奴才……領旨謝恩”,就再也控制不住地伏倒在雪地裡,卻死死地咬着下脣不肯放聲。
圖裡琛見情況不大對勁,正想上前去查看錫若情形的時候,卻被對面趕過來的福慧公主一把推開,又見她在自己身前蹲了下來,一把摟緊自己的丈夫柔聲說道:“小羲,想哭你就哭出來,啊?”
錫若在福琳懷裡**了兩下,突然爆發出一陣傷痛至極的哭聲,像是一個行將溺水的人那樣抓緊了福琳,自己的身體卻劇烈地抽搐着,臉上也是陣青陣白。福琳沒料到他竟會傷心成這樣,一時間有些嚇懵了,只能扎煞着手拼命地撐住丈夫的身體。
圖裡琛見狀連忙走到福琳身前說道:“公主主子,額附爺這個哭法兒不行。會傷了身子的。”他見福琳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錫若卻已經閉過氣去,一時間也顧不得什麼禮法,連忙從福琳手裡把錫若搶了下來,又掐人中又拍背順氣,這才讓錫若哼了一聲緩過氣來。
錫若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是問圖裡琛,“先帝……傳位給誰了?”
圖裡琛的臉色在暗夜裡顯得有些捉摸不定。錫若只聽見他聲音沉悶地說道:“皇四子。”
錫若聽得心裡一沉,正想問圖裡琛胤禎他們的情形時,卻又被圖裡琛用力地攙了起來,聽見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先帝爺還有一道密旨給你。”
錫若精神一振,又見圖裡琛轉身朝自己帶來的侍衛說道:“我扶額附爺進去洗臉換孝服。你們好好在這裡守着。”
侍衛們整齊地應了一聲“嗻!”圖裡琛小心地攙着錫若一直進到公主府裡他的書房,這才關上門從袖子裡抽出另一道聖旨來。
錫若見狀連忙跪了下去,心裡卻不禁胡亂想道,老康給自己密旨幹什麼?莫非是怕自己會在他身後興風作浪,要圖裡琛秘密地做掉自己?想到這裡不禁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擡眼去看圖裡琛的臉色,卻見那張英武的臉上一片肅殺,心裡不禁掂量起自己跟他對打有幾成勝算來。
圖裡琛不知道錫若心裡的胡思亂想,就着剛纔帶進來的一盞燭火的微光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錫若,朕與你君臣相伴二十載,相處甚歡。今朕自覺大限將至,恐有當日齊桓公之慮,身後諸子同室操戈,愧對列祖列宗。你與諸位阿哥自幼交好,須時時勸諫新帝愛護兄弟,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傷他們的性命。
朕原寄望於廢太子胤礽,可他性格暴戾,根本就不是人君之選;八阿哥胤禩,母家出身卑微,他處處想學朕的寬仁,卻失之柔奸,變成了四處籠絡人心,早年即爲朕所見棄;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肯實心任事,只是性格急躁易怒,待人有欠寬和;大將軍王子胤禎,率直果決,敢作敢爲,親率大軍平定西北,是我愛新覺羅氏之可造之材,只是行事尚欠圓熟。
朕晚年對下面已經放縱過度,非英明果決之主不能刷新吏治,清理朕身後所餘之積弊;他日新君繼位,你當侍奉他如侍奉朕一般,輔佐他爲一代聖主明君。你若因勸誡新君愛護手足而獲罪,可以此遺詔免死,憑你任選一地歸隱。新君若還爲朕子,當遵從此旨放你歸去,不得有違。欽此。”
錫若屏息靜氣地聽完這道老康最後留給自己的旨意,幾乎立刻就發現了問題。
“英明果決之主”,從老康遺詔裡的形容來看,胤禛和胤禎兩個人都當得起這四個字。如果說老康在遺詔裡的話給廢太子胤礽和八阿哥胤禩繼承皇位的可能性都打了叉的話,那在胤禛和胤禎這對親兄弟身上,他卻各打了一個紅勾和一個紅叉。這是不是代表,就連老康自己,也不知道最後能坐上皇位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