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起來吧。”雍正穿着一件銀灰鼠色的寧綢袍子,腰間鬆鬆地繫了一條明黃色的腰帶,把隨從都留在外面之後,自己踱進來打量着錫若書房裡的陳設說道,“聽說十四弟常在你這裡坐着。我夜間批摺子走了困勁兒,就想着過來找你們商議商議西北的軍情,可巧兒就趕上十四弟也在這兒了。”
錫若吃不準雍正深夜私訪是個什麼意思,便格外小心地回答道:“奴才方纔也正和十四爺議着這事兒呢。朝廷年年在西北的開銷都這麼大,不把那塊地方平定了,國庫就永難有充實的一天,辦起其他的事情來,難免會束手束腳,總擔心把國庫給掏空了。”
雍正在胤禎方纔坐着的躺椅上落了座,聞言便點點頭說道:“你身爲內閣大學士和朕的軍機大臣,能夠這樣通盤地考慮國事,而不僅僅侷限於手頭的事務,這就很好。”說着又轉向胤禎說道,“十四弟方纔說的話,朕也聽見了。爲什麼說唯一能勸諫朕這種事情的,就只有老十三呢?你也是朕的兄弟,還是同胞親兄弟啊!”
胤禎聽得垂了頭,似乎在猶豫着該不該把話說得像剛纔那樣透徹。錫若見狀便連忙打圓場說道:“十四爺的意思是,他對準噶爾部的態度還有些許疑慮,覺得他們眼下是在拖延備戰時間,而不是誠心向化,這跟皇上您對準部的判斷並不完全一致,所以上奏的時候纔有些猶豫。”
雍正淡淡地掃視了仍舊低頭不語的親弟弟一眼,轉頭對錫若說道:“你先下去休息。朕有些話,想借你的這個書房,跟你十四爺好好聊聊。”
錫若心裡吃了一驚,卻也不敢硬擠在這兩個親兄弟中間當電燈泡,只得有幾分不放心地看了胤禎一眼,見他對微微朝自己頷首,這才起身告辭出去了。
雍正再看向胤禎的時候,表情突然變得有幾分陰鬱地問道:“十四弟是不是覺得,朕不肯派你到西北去指揮前線將士作戰,是信不過你?”
胤禎緊了緊嘴角,卻一躬身答道:“臣弟不敢。”
雍正卻又聲調刻板地說道:“你敢也好,不敢也好,朕自問對得起額娘她老人家臨終前的囑託。雖然你先前一再地跟朕頂着幹,朕也沒有怎麼真的爲難過你。老三前些日子在景陵不好好守着先帝爺的陵寢,反倒藉故造謠生事,朕立刻就削了他的親王爵位。以前你總和他們在一起的老八、老九、老十這幾個是什麼光景,你也看得見。眼下兄弟裡頭賞食雙親王俸的,除了你跟老十三以外,也再沒有別人了。要是這樣你都還覺得朕是在刁難你,不肯實心實意地輔佐朕,那朕也無話可說了。”
胤禎多少有些無奈地擡起頭說道:“臣弟沒說皇上是在刁難我。只是老十三畢竟跟隨皇上多年,比臣弟同您來得親近。所以有些話,他說比我說更容易入您的耳罷了。”
雍正點頭道:“這倒是句實話。”說着又嘆了一口氣,凝視着胤禎問道:“我們兩個明明是最親的手足,可爲什麼總也處不到一塊兒去呢?你說朕只同十三弟親近,可你又何嘗不是隻同別人親近?早先是老八,後來是納蘭,你和他們,都比同朕來得親近!”
胤禎聽得呆了呆,末了卻避開雍正的目光說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眼下您不光是我的四哥,更是大清國的皇上。我再想和您親近,中間也隔着一道君臣大義的分界線。就算是老十三,他也不敢只把你當成是四哥了吧?”
雍正聽得臉色一暗,隨即便嘆息道:“你說得不錯。十三弟他……也不像從前那樣,有什麼話都直接同朕說了。”他說着便站起身來,在書房裡來回地踱了幾步之後,突然停在了胤禎的身前,又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說道:“所以朕才更希望從你這個親兄弟這裡,聽到幾句不加修飾的真心話!”
胤禎聽得目光一跳,咬咬牙之後便站了起來,又正對着雍正的眼睛說道:“四哥既然要聽真心話,那我就有話直說了。西北兩路大軍要想成功,能否保證彼此間的策應是關鍵。我們在準噶爾的地盤上打仗,已經先失了地利。如果再做不到一個‘人和’,那就是一個‘敗’字!”
雍正見胤禎終於肯把實話說出來,激動地兩眼都在放光,一伸手按在了胤禎的肩膀上說道:“說下去!”
胤禎欠了欠身子、說了一聲“嗻”以後,索性攤開了錫若留在桌子上的大紙,又畫了一副簡易的西北地圖之後,方纔指着地圖說道:“西、北兩路大軍的銜接地布拉幹察罕託輝,噶爾丹策零必定會在這一帶佈下重兵防禦。除此以外,他還可能趁嶽鍾琪奉命進京的時機,突襲西路巴爾庫爾的我軍。因爲西路軍各處所設卡倫之地,山嶺不甚險,且通道較多,進退方便。同時,天寒雪大,我軍未免行動不便,各處卡倫遇事則彼此不易增援……”
雍正一直聽胤禎分析西北的軍情直到後半夜,臨到快天明的時候,錫若從書房外面探進一個頭來問道:“皇上,十四爺,天都快亮了。奴才已經找人在隔間收拾好了牀鋪,要是不嫌棄的話,你們就先在這裡休息休息,回頭再去上早朝如何?”
雍正和胤禎聽錫若這麼一說,方纔覺得壓抑了一夜的疲乏都涌了上來,便都朝錫若點了點頭。錫若這才閃身讓後面端着洗臉盆的太監進來,看內侍們伺候着雍正和胤禎各自擦洗了一回之後,又讓人領着他們去別的屋裡休息。
約摸個把時辰過後,雍正一覺睡起,自己又走出屋來。門口守着的人立刻跪了一地,雍正卻不讓他們去打攪公主府上的其他人,自己卻走到公主府的後院裡,結果正好看見錫若領着他的兩個兒子正在做什麼“廣播體操”,旁邊還有一個半大的孩子吹着竹哨給他們當鼓點。
雍正看着那個仍然和多年前第一次遇見他時一樣活潑開朗的人,心裡涌起來一陣莫名的溫暖與感傷,便不讓周圍的人出聲,自己卻默默地看着那被清晨的快樂包圍着的父子三人。
錫若扭過身的時候一眼瞥見雍正,差點兒沒把自己的腰給閃了,連忙讓裴吉別吹哨了,自己又領着兩個兒子過來給雍正磕頭。不想永康一看見雍正,卻歡歡喜喜地撲了上去,嘴裡叫道:“四舅舅!”
錫若被兒子的熱情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的時候卻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兒子啊兒子,你也真是生冷不忌啊,都不怕被你這冰塊一樣的四舅舅給凍着了……
雍正接住永康,抱起來之後又細細地打量了他一回,嘴邊竟露出一絲奢侈的笑意來,看得錫若心裡又是一陣小鼓狂敲。
雍正瞥了錫若一眼,又看了看永康,斷言道:“這孩子長得不像你。”
錫若聽得臉一垮,暗想道你這傢伙什麼意思?就算你是皇帝,要是敢對我兒子的血緣提出任何質疑,我就跟你死抗到底!
雍正卻露出難得的慈容看着永康,又說道:“這孩子越長越有幾分像先帝爺了。果然身上有我愛新覺羅家的血統。”
錫若見雍正沒有找茬的意思,臉色倒是一鬆,便摸着身邊永瑞的頭笑道:“一個像爹,一個像媽,剛好!”
雍正掂了掂永康說道:“快些長大吧。將來也像你的阿瑪一樣,出來給朕分憂效力。”
錫若聽得有幾分哭笑不得,暗道莫非你這就想把我的寶貝兒子,也預定成你們家的長工了?
雍正逗了兩個孩子一陣,方纔放下永康朝錫若問道:“什麼時辰了?”
錫若連忙掏出懷錶來看了一眼,說道:“差不多是上朝的時候了。皇上要是這會兒起駕回宮,剛好還有換衣服洗臉的功夫。”
“那就走吧。”雍正朝身邊的人吩咐道,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道,“前些日子西洋又貢上來一批鐘錶。你回頭看到有喜歡的,就挑幾塊走吧。”
錫若愣了愣神,見雍正還看着自己,連忙謝了恩。雍正又朝胤禎睡着的屋子說道:“十四弟要是起不來,就告訴他不用來上早朝了。朕免他一天的朝議。”
錫若連忙應了聲是,待雍正的儀仗走遠了以後,方纔走到胤禎的屋外敲了敲門,見裡頭沒什麼反應,正想扭頭離開的時候,卻聽見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胤禎仍舊穿着昨天的湖水藍衫子站在門口,又遠眺着雍正離去的方向說道:“出海的事,怕是要先緩一緩了。”
錫若微一愣神,隨即便看着胤禎若有所思的目光說道:“不急不急。總得等到你心裡頭踏實了再走。”
胤禎從遠處收回目光,又認真地看了錫若一陣之後,嘴角突然漾出一個錫若熟悉的笑渦來,像極了他小時候叫錫若去外頭瘋跑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