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曲子,起音平平,漸起漸揚,如履足青雲,步步升騰,直至步及九霄之上,俯覽衆生小,一笑雲霓生。
曲子意境闊大,暗藏龍騰鳳舞之心,看不出來,夫人一個不滿雙十年華的女子,竟能作得如此曲譜,難怪冉廷舸對她是如此寵愛,當此戰時,也不願違拗她的意願,爲她宴請全城的知名伶人來慶賀一番。
不過,這樣的水準,一般人自然仰之彌高,但是,蕭雲崢不是一般人,他出身音律世家,深愛之人蔓兒更是秦無惑千挑萬選出來的伶人,可想而知他的音樂造詣,雖從未名揚,卻是真正的深藏功與名,所以,這樣水準在他面前,小巫見大巫,簡直不值一哂。
蕭雲崢修長的手指在曲譜上,點點劃劃……
開啓吐槽嫌棄模式,嘖嘖,這個音太高……這個音太促……這裡當有個轉折……這裡怎麼直接就跳過去了……
這個曲子,以豪壯沉雄曲調爲主,琴鼓樂器爲主樂器,蕭雲崢的琵琶比教閒,只有間奏的三小節,很容易便會被主音淹沒。
有人在演奏間歇用譏嘲的眼光看蕭雲崢——
枉你如此費心打扮,卻只分配到區區三小節,極其短暫的過渡性彈奏,點綴性質的轉瞬即逝,而這裡人人名手,個個使盡渾身解數,哪裡還有你出頭的機會?
蕭雲崢散漫的、蔑視的笑着,隨後,輕輕一擡手。
一個仿若插花般的清美手勢。
衆音將歇未歇,琵琶當起而未應起。
搶先一拍。
撥動弦。
驟然,聲起。
宛如明珠濺落在琉璃盤之中,月光照破了鑲玉的井,碧落聖天之上,飛起了亂雪,雪下絲絃之上,恰恰落了一朵天女不慎遺失的幽靈彼岸花。
在一片清涼的秋風裡,花蕊顫巍巍的在搖曳,一滴露珠墜落芳草之尖。
有飛鳥掠過,撲閃着霸氣的翅膀,載着那遠山的青翠,輕輕掠過,新鮮而且明亮。
竹林裡簌簌的下了一陣清雨,被晚風瞬間帶走,淺黛暮色裡青筍拱破地面,沁出一點玉白色的嫩芽。
……
有一種東西美好到了極致,會令人產生心神俱失不知所已的感受。如這刻聽見這琵琶初起,便如看見九天宮闕樓臺深處,夜露森涼冷月無聲,一抹梨花暗香疏影,淡淡照上深垂的簾幕。
簾幕深處,誰環佩輕響,姍姍而來?
步聲邁向月下樓臺,步步生蓮,一個足跡一朵花。
而這蓮花盛放開之處,又是什麼樣的女子,深青螺黛?目如橫波?還是美若仙雲,神秘莫測?遙遙自銀河煙雲深處,突然回首,綻放出來的是一抹明麗之景,動人心絃。
……
一衆凜然寂靜的失聲中,琵琶音忽然頓止,衆人的心一沉,立起茫然若失之感,琵琶卻已在這懾人心魄的一頓之後,剎那再起,起音明脆,高昂,迥徹,震撼不已,丰神迥絕,宛若空靈無人之境,聲聲急弦,聲聲低促,讓你隨之昂升,又忽而墜散沉寂下來。
衆人皆爲那奇音所攝,下意識的、幾
乎是不受控制的做出反應,各自操起了手中的樂器,隨之奏起,再繼而形成合奏。
然而,此時情勢已變,琵琶雖然依舊不成主音,卻隱隱掌控了整個曲調的起伏升降,轉折遞進,甚至,在那清冷深徹的玉音帶領下,原本曲子中的一些不足之處都被行雲流水不着痕跡的更改,宛如從來就該是那樣一般,大風鼓盪四海騰舞的奏下去。
這就是真正的音律奇才,隨手就改了曲譜,並在沒有事先演練的情形下,用自己的樂器,帶領所有樂器不自覺的隨之更改。
微微擡目,注視紗屏前方,僵直的女子陰寒目光和烈烈盯過來、已然屏息認真聽的男子,蕭雲崢的脣邊,勾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秦心顏一見那笑意,就知道,有人要倒黴了。
蕭雲崢擡指,撥絃。
一聲,又一聲。
每一聲都在前音將盡後音未起之時。
每一聲卻也都撥高了一個音階。
一聲高過一聲。
所有的樂器都隨之不由自主帶高音階,一聲聲上撥,漸至力不從心。
“錚!”
琴絃斷了、箏絃斷了。
緊接着,箜篌絃斷!
“嘎!呲!”
蕭、笙、笛、管、齊齊破音!
只剩下那高調卻也不甚起眼的高麗鼓,單調而無措的繼續響,卻也開始雜亂無章。
秦心顏就算是不通音律,此刻也是明白了狀況,隨即揚眉一笑。
很快,就是琵琶的主場了。
只見那“窈窕女子”右手彈、挑、滾、分、勾、抹、摭、扣、拂、掃、輪,左手揉、吟、推、注、綽、打、按、挽,展示的是琵琶繁複精美的全套指法,手指以靈巧得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和控制力,以琵琶一種樂器,起和絃和音,在將所有樂器都逼停爆破之後,目中無人而又全無破綻的,獨自一人奏完了合奏樂曲。
聲勢不減,韻律優美卻更上數層,指法優美靈動如穿花采蝶,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直直張大了嘴,早忘記了,自己該幹些什麼。
一曲畢。
餘韻尚自嫋嫋。
可是其他的人,卻早忘記了自己的活計是什麼。
一個人,將其他人的事情都做完了。
而且,做的是那樣完美。
“好!”
喝彩聲起。
冉廷舸也終於站起身來,對身側的夫人大聲贊:“此曲非凡!真真是我聽過最妙的曲子,夫人,未想到你竟有如此才情!”
不待僵着臉的夫人回答,冉廷舸大步前行,一把大力,掀開紗屏。
灼亮的燈光,突然暗了一暗,滿園的月光,羞怯不勝的退避。
紗屏後的光影裡,所有的人都迎着燈光來處看過去,隨之喜悅昂首,只有那“女子”,彷彿受驚般的微微一側肩。
美,就像是那暗夜星辰下,曇花突然完美綻放的驚豔。
在那一刻,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心中都隆隆滾過“尤物,絕世尤物!”這幾個字樣。
冉廷舸更是灼灼住步,他的目光中,早已容不下任何人的存在,只是立於當地,發愣一般的盯着蕭雲崢,笑道:“好曲,好琵琶,好妙人!”
蕭雲崢卻是淡淡的,盈盈立起,琵琶半掩嬌容,一個萬福姿態嫺靜,溫柔若水,“見過將軍!”
起身之時,心裡卻在暗罵——
靠,這傢伙連靴子尖上都鑲了利刃!
冉廷舸揮了揮手,其餘人既羨慕又嫉妒的看了蕭雲崢一眼,知趣的退下,而剛纔那夫人更是僵立堂上,氣得粉臉鐵青,咬牙絞扭着手帕,明麗的容顏,在燈光下看來近乎猙獰。
不是說那個李阮阮雖然美貌不已,但是性子不好麼?原來,見了將軍,再不好的性子也會化爲春水啊。
那夫人怔怔的看着那相對而立的一男一女,暗恨不已……
從來也沒聽說過,這百媚生的李阮阮會美到這種程度啊……
還真是晦氣……
這樣的姿色,便是再不好色的將軍,看來也心動了……
早知道就不作死了……
唉!
思量再三,知道冉廷舸最不喜女子不識大體,那夫人只得委委屈屈的上來,強笑着爲冉廷舸介紹,冉廷舸是心不在焉的聽了,隨頭道:“唔……李阮阮,阮阮,好名字……”
夫人看見自己的夫君已然是這個模樣,自然不敢再多言語,忍着懊惱,隨意找了個藉口,便退了下去。
眼不見爲淨,男人都是見一個愛一個的,呸!
很快,這室內,就只剩下了冉廷舸,蕭雲崢,秦心顏三人。
三個人自然很彆扭啊,尤其是將軍、美人、小跟班的組合,總有一個電燈泡在照耀閃爍,多彆扭啊。故冉廷舸一揮手,都懶得看秦心顏,便開口道:“你,下去!”
秦心顏立刻轉身,向廊下走,避到院子之中。
黑暗之中,兩隊侍衛站成一排,直立沉默如那西北地的松柏一般,鐵甲兵器,更是在月色下寒光閃爍,沒有人理會一個被趕出暖閣的猥瑣的小廝。
……
暖閣裡冉冉升起青煙,紫金的鼎爐裡,翠屏香氣華烈,鏤空刺繡銀線花錦帳上,帳鉤丁玲作響,身前美人,體香潤澤,混雜在爐香之內,更是讓冉廷舸目眩神搖,忍不住伸手過去攬佳人,輕笑道:“來,阮阮,你過來。”
蕭雲崢擡眼,一眼瞟見那兩排正對着暖閣的衛士,冉廷舸始終沒有讓自己離開他們的視線,不行,得讓這些傢伙離開。
帶着頭飾的蕭雲崢淺淺微笑,更是一臉的純潔懵懂可愛,他不着痕跡的避開腰部某個位置,而是伸出手,去搭上冉廷舸伸出來的大手,纖細的手指,在他掌心輕輕撓了撓,悄悄道:“將軍,這麼多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冉廷舸被他給撩的不行,一抓一撓的,只想將眼前風情萬種的可人兒狠狠壓在身下,一親芳澤,一伸手笑着將他推上一側錦塌,自己也爬了上去,一邊上下其手,一邊喘吁吁的在蕭雲崢耳邊道:“美人兒,別不好意思,這樣他們不就看不見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