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三月初寒陡峭,院子裡迎春花開,藤蔓爬滿牆壁,綠意盎然。一張榻,一張臺,臨水而居,清風吹皺春水,荷塘清澈乾淨,可見魚羣悠閒遊過。蘇斐閒來無事弄了只八哥養着,金質鳥籠,玉製的手架,醜不拉幾的鳥兒嘎嘎直叫,你好你好,逗得他微微一笑,拿小棍子撥拉一下:“再叫兩聲,有賞!”
“有賞有賞!”
“乖。”
剝一顆松子給它,回頭,斂起笑容:“說吧,你來作甚?”
十四面容俊美,較之年前多一份沉穩,眉頭一皺:“你跟皇阿瑪怎麼回事?三四月不見你進宮,年節宮中大宴也不去,鬧彆扭了?”蘇斐垂下眸子,鬧彆扭?沒有,不過是在想他們之間的問題,而且,他有寵妃不是?年關之後,誰不知皇帝最寵陳嬪?若陳嬪生子,只怕封妃。胤禎呱唧的很,他打個呵欠,靠在榻上,那風一吹,整個人懶洋洋,眸子漸漸閉上。有些事情,說與不說沒有區別,他無法正視康熙的死亡,那個男人何嘗又不是這樣的心思?他甚至如李夫人一般,對他避而不見,只能從旁人口中得知他的消息。
都是冤孽。
他沉沉睡去。
胤禎陡然長嘆,嚥下話語,居高臨下細細打量着他,沉睡的少年眉眼精緻清麗,周身溫暖寧靜,眼角上挑,墨色濃烈,好似一副水墨畫,薔薇色的嘴脣,尖尖的下頜,他若不開口,賞心悅目,乍然開口,氣死人。風吹過來,一絲絲冷,吹動髮絲,胤禎撿起毛毯給他蓋上,掖的嚴嚴實實坐在一邊慢慢看他。他挺爲他擔心的,他若不是與皇阿瑪那種關係,看着從小養大的情面日子定然好過,情最傷人,不知誰傷誰,但肯定痛苦,他卻渾然不覺,毫不在意,宮中陳嬪?美雖美矣,可他看來不過是個黃毛丫頭,聽母妃說挺囂張,年節宮宴時遠遠見過一片,五官眉眼頗爲熟悉。他阿瑪打的什麼主意?明明一年多沒親近後宮,又哪裡弄出這麼個女人。
長嘆氣。
胤禎覺得自己是未老先衰。
還要替自己情敵操心,春風舒適,他打個呵欠,頭一歪,靠在榻上睡着,擠一擠,兩個人的溫暖消融春寒。
歲月靜好。
一場春雨伴隨雷聲轟隆隆落下,風聲大作,雨水傾盆而下。蘇斐被吵醒,與胤禎一同回到裡屋,洗乾淨換好衣裳,吃過晚膳,送胤禎離開,獨自回府,府中靜悄悄,迴廊下一盞盞燈火,院子裡卻不見燈光,他府中向來冷清,沒有女主人,也無妾室,唯一一盞燈還是女人給他晚歸的丈夫點的。殷勤期盼,燈下飯菜熱氣騰騰,香味四溢,他猶豫片刻,還是敲響房門。女人一襲杏黃色衫子,頭上一根銀簪子,眼角一絲紋路,頭髮隱約可見一絲白,面容依然清麗柔婉,歲月是厚待她的,她先是一怔,臉上淡淡喜色:“你怎麼來啦?我正做了飯……要是不嫌棄……要不要留下來……”
蘇斐搖頭。
“哦,那下次吧。”那雙眼裡一暗,期盼的光熄滅,又怕他多想,急急忙忙給他找臺階下:“天挺冷的,你還是回去加衣裳,吃飯不急不急。”
少年只是靜靜的看着她,他的母親。
他不說話,女人訕訕,唯有風雨飄搖,樹葉莎莎作響。蘇斐從懷裡掏出一踏銀票遞給她,女人連連擺手:“這些我不要,你留着留着,留着成家,我不要。”
那隻手沒收回只是接着掏出另一樣東西,女人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少年漸漸遠去,耳邊風雨大作,一道霹靂,風向一變,雨水吹打在臉上,她失魂落魄,分不清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
你日後有所困難,可拿此物去向十四爺求助,他定會幫助你,這些銀票你留着,那孩子維持生命需要,日後你多多保重……
她泣不成聲,悲痛難耐,她恐怕要真的失去她的孩子……
他趁着雨夜進宮,馬車在宮門口停下,撐傘,傘沿落下雨水,形成雨幕,遠處不見人影,水霧和夜色模糊視線。養心殿裡早早熄滅燈火,極爲罕見,小太監進去通報,心頭複雜又新鮮,這是他頭次等在外面。
李德全進內殿,靜悄悄,黑漆漆,小聲道:“萬歲爺,小主子求見。”
他是聰明人,皇帝的心思他總能摸到兩分。
帳幔裡,蒼老低沉的聲音:“他一個人?外面在下雨?”
“是。”
“……”
長久的沉默,女人悠悠轉醒,目光迷離,媚眼如絲:“萬歲爺……”十指芊芊,觸碰男人的胸膛,鳳仙花染成的指甲嬌俏豔麗,他的心上人不會這般。
皇帝撥開她的手披衣起身,小太監點亮燈火,拿銀剪剪去燈花。男人垂着眸子,目光冷淡,落到手背上,寬大的手掌青筋可見,一些皮皺在一起,上面有點點斑痕,用力握起,靜脈空虛無力。
暗紅色的嘴角扯出冷漠的笑。
他想見他,每時每刻心如刀絞,思念如毒,刺骨疼痛,細細密密的針扎滿心頭,思念一轉,浪潮般的隱痛,輾轉難眠,食不能咽寢不能寐。他不敢見他,白髮蒼蒼,他雞皮鶴髮,他風華正茂,無顏以對。
思念戰勝尊嚴。
他下了決定。
“帶他去東暖閣。”
穿好靴子要走,衣角被人拉住,女子咬着嘴脣,眼眶泛紅,小聲道:“萬歲爺……”
男人安撫拍拍他的手。
站起身,冷聲道:“陳嬪不知尊卑御前失儀,貶爲庶人,發完辛者庫。”
女人驚恐睜大眼,連連痛哭,被粗使太監將她拉下去。
皇帝的寵愛衝昏頭腦,比起後宮失寵卻握有宮權的四妃,她毫無根基,皇帝翻臉,便是地獄。
康熙無情蒞臨權力巔峰的男人極爲可怕,哪種女人沒見過?嫵媚也好,端莊也罷,有私心,想活的更好,踩他人上爬,討好他,他高興與翻臉,她們都得受着。
打開門,迎面風雨交加,穿過院子,進東暖閣緩過來,他不見蘇斐,眉頭一皺:“去,給朕看看李德全去哪兒了!”
話一出口,改了主意:“朕親自去。”
他大步走出去,養心殿外石階沖刷乾淨,露出粗糙白色的石板,飛檐下走獸猙獰,李德全站在雨中愁眉苦臉勸說那人。
一把白綢上畫喜鵲蹬枝的傘,傘下露出半截青灰色袍角和一塊琥珀。康熙喉頭一緊,怔怔癡望。那人似心有所感,白皙透明似的手擡起傘沿,一雙冷冷清清的眸子看着他,好似看一個陌生人。
康熙下意識撇開目光,眼裡藏着難堪和悽惶,開始長老人斑的手緊緊背在身後,唯有白髮斑斑的發無法隱藏,暴露在空氣中。
好似最隱秘的痛血淋淋撕開,醜陋不堪的呈現在心上人面前。
李夫人風華絕代,害怕死前的病容毀掉漢武帝心中的美好,他一介帝王,落到和一個女人同樣的地步,可悲又可憐。
胸膛窒息,喉頭一甜,血涌到嘴邊強行嚥下,他小心翼翼扯出一個傻乎乎的笑:“阿斐,你來啦?快些過來,那邊雨大,受涼可不好,快些過來。”
蘇斐一動不動,他如玉雕,冰冷無情讓他驚恐不安,甚至不顧風雨想要走過去。
腳步一動。
“你別過來。”
少年冷冷說。
皇帝停下腳步:“朕不過去,你過來好不好。”
“我來跟你告別,我要走啦,你別再躲躲藏藏的。”蘇斐冰冷白皙的臉上忽然綻放出一個溫柔的笑,眼中堅冰笑容,他的笑容讓皇帝跟小夥子似的碰碰亂跳,他的話,讓他的心揣揣不安,心驚肉跳,他想打斷他的話,可怎麼也說不出口。
太過悲傷,巨大的哀慟鋪天蓋地,無法喘息,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說出那些話,眼前一陣陣發黑。
“其實,不管你是否年輕,是否從老鮮肉變成老鹹肉,在我心裡,永遠是最好的。”我以爲,我們會相愛入骨無法分離,可我們卻敗在時間之下,盲目的相愛,是我的錯。我現在依然愛你,可你卻無法正視我。你的眼睛,被歲月所矇蔽,我只能走開,期望有一天,你的眼睛裡再次有我的痕跡。
蘇斐道:“所以,抱歉,我要離開,也許以後都不會再見。”
“你別走!”
康熙不顧大雨衝過來,渾身溼透,頭髮上狼狽的滴着水,雪白刺目,他甚至不顧自己額頭上的皺紋痕跡,甚至顧不上藏好蒼老的手,急急忙忙伸手拽他,只來得及拽住他的衣袖,柔滑的綢緞在指間滑過。好似一別永恆,再無相見之日。他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只是微微一笑將傘放在他手中,後退一步,一眨眼,再也不見他的身影,漫天大雨風呼呼的吹,那些雨水打在臉上,冰冷疼痛,分不清臉上是水還是眼淚,只是眼眶裡溫熱的液體止不住的流淌。
他永遠失去了他。
康熙眨巴眨巴眼,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容,眼前一黑,一口血噴出,染溼衣襟,嚇得李德全大驚失色,連聲叫太醫。
太醫?
他要太醫作甚?
一個要老死的老頭子還叫什麼太子?
皇帝微微一笑,緩緩閉上眼,手中死拽着那把殘留餘溫的傘。
他說的沒錯,他被歲月矇蔽眼睛,他們之間,隔着最大的問題就是年紀,若有來生,我願意陪伴你一生,從出生到死亡。他以爲自己很灑脫,在死亡之前會跟他一直在一起,死後他也會陪伴着他,他們之間,太多的美好,但真正到了這個時候,舉步不前不敢面對的人也是他,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的過程,他太過貪心,一面想着多陪陪他,一面又放不下權利,其結果是失去。權利又如何,沒有重要的人,權利就是死物,沒有他,權利又去討誰開心?
可現在,我失去了你。
他茫茫然,不知所措。
跟個孩子似的,傻乎乎。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皇帝以“賦性奢侈”、“暴虐□”、“語言顛倒,竟類狂易之疾”爲由廢黜太子。四十八年三月,又以“雖被鎮魘,已漸痊可”爲託詞,復立爲皇太子。五十年十月,終以“狂疾益增,暴戾僭越,迷惑轉甚”的藉口,再將胤礽廢黜禁錮。
康熙六十一年,康熙帝赴南苑打獵後,因“聖躬不豫,靜攝於暢春園”。隨着病情加重,於十一月十三日晚去世。
康熙六十一十一月辛丑,胤禛即位,號世宗,年號雍正,以明年爲雍正元年。新登基的雍正勞碌一輩子,好在老康家的兄弟都給力,兄友弟恭,親額娘德妃給他把後宮看的穩穩的,多子多福,後宮鮮少有子嗣夭折。雍正元年,皇后烏拉那拉病逝,皇帝萬分悲痛,終身不曾立後。
皇宮裡又一年梅花開,皇帝手執梅花從小巷走出,今年沒有不長眼的妃嬪,他倒是自在,走兩步,小雪紛飛,一襲狐裘,上面細細碎碎的雪花,他看着手中花枝,眉眼溫柔,陡然擡頭,雪地裡站着一個眉目清俊的少年,一如既往,從歲月中走出,不曾改變,好像活在他的夢裡。他走過去,遞給他梅花,溫暖的笑,許是長久不笑,肌肉僵硬,他的笑容頗有幾分古怪:“送給你。”那少年接過他的花,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耳語:“謝謝。”
清風吹過,盛開的雪花和暗香。
那人消失不見,唯有懷裡溫度殘留,幾乎是他的幻覺。
皇帝搖搖頭,揹着手搖頭晃腦的走遠,留下長長一串腳印,這樣也好,吃好睡好,哥幾個都安生,年家也安份,天下太平。
你可曾看見,朕治下的江山?
披着斗篷的人手中白色光芒晃動,帶着面具的小人嘆氣:“真決定好了?”
“絕不後悔。”
“那麼,帶好他的靈魂,重新開始吧。”
哪怕重回地獄,只要有他的陪伴,還怕什麼?
少年閉上眼眸,耀眼的白光閃爍,光芒散去,不見人影。留在原地的小丑輕嘆一口氣,臉上面具俱碎,露出半張堅硬的下頜,熟悉的眉眼,仔細看來與蘇斐有六分相似,不過更加剛毅,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不似人類。
撒,他過的幸福,他也就放心。
小丑閉上眼,身體逐漸消散,沒有人知道,那個末世的喪屍皇爲了換的穿越時空的能力失去了什麼。
不過現在,至少他得到了。
來自心愛人的救贖。
要完結了吧,有番外,大家喜歡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