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半舊的木門大開,裡頭出來幾名笑嘻嘻的女子,有老有少,都是青布衣衫,有的還打着補丁,但都很利索整潔。
爲首的不過二三十歲,青衫藍裙,圓圓的臉兒,粉膚微紅,腰身微豐,烏黑的髮髻盤得圓光溜溜,一雙眼睛亮亮的極有神采,未開言來先有笑,牙白眉彎,看着就很喜慶。
“哦呦,姐妹大哥們都是來看望鄒娘子的罷?”
門外的民衆都似她的親友一般,這女子神情語氣極是親切熟稔。
便有人高聲問她:
“張娘子啊!鄒娘子怎麼樣了?真的放出來了?”
原來這位便是一手撐起養濟院的張娘子,確實符合聽聞裡能幹又親和的樣子。
那張娘子笑盈盈地提高了聲音:
“是放出來了!多蒙大夥兒關心!她受了些驚嚇,牢中又寒涼,身體有些虛。我剛剛讓人餵了些薑糖水,人倒是無大礙的。”
她語聲高敞,微微有些沙,透着家長裡短的親切,圍着她的一圈大媽嬸子都很信服她,紛紛道:
“張娘子辦事,我們哪有不放心的?”
“我們就是過來圖個高興!幫鄒娘子高興!”
“多虧養濟院,多虧張娘子你出面!若是別人啊,不提救人了,恐怕連自己都要摺進去!”
那張娘子到底年輕,聽了誇讚之語,雖不住謙虛“哪裡”,可臉上光彩更亮了,笑容溢得嘴角抿不上。
幼蕖眼尖,一眼瞅見這張娘子腰帶垂下的一角上繡了三道曲線,宛若水波紋。
這曲線又出現了!
是巧合嗎?
她再一打量剛剛人羣裡的那幾個出衆女子,衣衫並無這樣的紋飾。
她們都立在原處,可眼神都朝那張娘子望去,可她們眼神接觸與不見意外的神情,應該是一起的。
都是養濟院的人手?
那,這養濟院可有些不簡單了。
試想,凡俗界以收養孤寡老弱爲主要職責的普通養濟院,哪有能力培養出這麼一批整整齊齊的有本事的女子?
當然,最主要還是張娘子那衣帶上的曲線紋飾,在幼蕖心裡又標記了一次。
就在此時,景明悄悄近前來,低聲傳音給幼蕖:
“你可覺得這張娘子有些熟悉?”
幼蕖其實對那張娘子已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聽了景明之語,不由會心一笑,點了點頭。
既然景明師姐也有這種想法,那就十有八九了。
她們所感覺的熟悉,並非真的見過這養濟院的張娘子。
而是,在這位張娘子身上,她們察覺到有一種並不陌生的氣質,與她們此前見過的某人相似——神女廟的高姑娘。
都是不普通的凡人女子,都有一種矜持又親民的做派,都有功夫在身,精氣神比凡俗女子要清亮,所作所爲都似乎是行慈善之舉。
可是,這善行卻讓幼蕖與景明覺得不那麼純粹,似乎別有用心。
她們的援手並非那種出乎女性間的同病相憐,也不是歷經了滄桑後的悲天憫人,而是,帶了刻意示好。
很奇怪。
以她們的年齡,哪有那麼多閱歷和想法?
以她們的身手與資財,明明可以超脫瑣碎養尊處優,卻有意介入這世上不幸女子的生活。
關鍵是,她們在拯救這些女子命運的同時,也樹立了權威形象。
“李師妹,你說,這張娘子是不是在——”
“收攬人心!”
幼蕖與景明同時以口型示意對方,見彼此看法一致,不由一笑。
不過景明並未將這當作多麼嚴重的事,在她認爲,凡俗女子本就生存不易,這張娘子收攬人心也好,有所圖謀也好,只要她真的能幫助人,那借機發展力量也無可厚非。
凡俗世界,女主之國亦是有兩三個的。
己方只是路過,此地沒有邪魔趁機爲非作歹,那修道者也沒有干涉俗世的理由。
故而景明見幼蕖面上似不輕鬆,便好意提醒道:
“李師妹,我入世不多,可也知我輩不可干擾世間運行。那高姑娘也好,這位張娘子也罷,行事當然不如表面單純,可得看其作用確實向善,也幫了些可憐女子,這就行了。至於她們背後動機如何,我們就不宜插手了。”
幼蕖此時當然不能說出她對那水波紋的疑慮,只得從善如流,順着景明的話點了點頭。
那廂張娘子已經請人將鄒娘子扶了出來。
被逼弒夫又在萬民書的助力下成功脫罪的鄒娘子一露臉,就引發一陣轟然叫好。
那鄒娘子雙頰瘦削、髮色枯黃,柳眉微鎖、細眼含淚,一看就確如茶窠裡那些客人所言,是個最軟不過的性子。但膚色白皙,猶有幾分清秀。
她被人扶着,瘦骨伶仃的,神色間猶帶着未消的驚恐,真真是連片樹葉子掉下來都怕打破頭,實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用菜刀反殺了皁役丈夫。
此時的鄒娘子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衫,顯然是養濟院幫她新換的。只是不太合身,裙衫太過寬大,下襬直拖在地上,愈發顯得衣下的人跟一根竹竿也似。
有好事的人便問:
“鄒娘子,受苦了!衙門裡可曾被上刑?”
那鄒娘子正要擺手,胳膊一動卻停住了,只得慌忙搖頭:
“不曾!不曾!我直接就畫了押!”
前番那幾名茶客確實也道這鄒娘子認罪痛快,幾乎不曾問訊就自認了。
幼蕖目光只在那鄒娘子身上打轉,見她上衫袖口肥長,又未挽起,不知是衣服太過寬大還是有意遮住雙手,便輕輕吹了一口氣。
隨即一陣風起,掀起了那鄒娘子的袖口。
隨即,人羣裡發出一陣驚呼。
只見鄒娘子那雙手的位置裹着厚厚的一層白布,裹得跟圓蹄也似,猶有血跡滲出。
“不是說沒有遭刑求麼?”人羣裡發出追問。
那張娘子笑容不減,心疼萬分地攬住鄒娘子的腰身,動作輕柔地將她袖口重新整理好,嘆了一聲,對衆人道:
“都進了那個鬼地方,那有全身而退的?鄒娘子不多說,只是不想大夥兒擔心罷了。而且,誰願意總將傷心事提起?過去了,過去了!我們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