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的刻字攤兒真是簡單:一個香菸紙箱躺放在地上,兜面蒙着一塊紅布,幾十個章料子按大小、品種、花式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上面,像學生做廣播體操站成的隊列;刻章刀、圓珠筆、印油盒和一本收據擺在右下角;寫着“快速刻字”的硬紙板——比十六開本雜誌稍稍窄長些——斜擱在紙箱前面。春生坐在紙箱後自帶的“爬爬凳”上,我和寶根一左一右坐在兩邊,屁股下面墊着兩塊紅磚頭。
春生雖然才十九,倒是老江湖了。他初中畢業後跟人出來闖世界,學會了刻章手藝,在揚州落腳,一晃就是三年。當初一文不名的伢子,經濟上成了家庭的頂樑柱。對於寶根和我來投奔他,春生顯得很高興。他說寶根這幾年“作”(方言:糟蹋,浪費)掉了,如果早點兒出來闖蕩,兜裡早有大錢了,老婆也肯定弄到手了,哪會像現在這麼恓惶。他說我是莊上有名的神童,又是教師家庭,怎麼也會考不上大學,現在出來走江湖不是大材小用嗎。他神氣地侃侃而談,我和寶根臉上都有點掛不住。雖然眼下我的處境有點窘迫,但我卻是一個內心相當自負和高貴的人,從小便是如此。對於春生做的這種生意,我心裡還真有點看不上,認爲不是正行,擺個屁股大的地攤兒,整天坐在馬路牙子邊,挺寒磣的。
“到揚州來闖生活,無非走兩條道。一是做生意,二是打工。你們來的時候有什麼打算?”春生問我們。
“我們還真沒數,”寶根躊躇着說,“做生意……我們哪來本錢?我們也不會做。”
春生呵呵笑起來:“要多少本錢呀?又不是要你們辦工廠、開飯店?”他說生意有大有小,像他刻章幾乎不要本錢,還有販蔬菜的,賣水果的,賣小百貨的,也不需要多少本錢,有二百塊錢就能做了。“擺個野攤子,包賺不賠!”
“那打工呢?”我在一旁問。
“小夥子打工一般是找工廠上班。”春生有些訝異地乜了我一眼,“上班跟做生意比起來,一是不大自由,二來活計苦,三來收入不是太多。我們莊趙永忠就在榮光電池廠二分廠上班,你要去不費事,那裡一直招臨時工。”
“好再來”小吃部早飯生意實在是好,特別是七點到八點,顧客涌涌的。饒是如此,桂花還是忙裡偷閒朝我們這裡瞅上兩眼,喜眉笑眼的。春生說她是荻垛鄉西毛莊的,舅母是揚州人,插隊興化時嫁給了當地小隊會計,回城後把丈夫和孩子一塊兒帶了上來。現在舅母在沙口區幼兒園當老師,舅舅在郊區社辦企業做會計。桂花初中畢業後來揚州投親,舅母介紹她到老同學家開的這家小吃店裡當服務員。
“桂花對你蠻好的嘛!”寶根對春生說。
“出門在外,老鄉對老鄉當然好。說說家鄉話,有個啥事互相幫襯着。”春生說,“其實她是看到你們倆,高興。”
我們陪春生做早市做到九點鐘。他刻了三個私章,兩個三塊,一個四塊。有個老太爺拿來一枚牛角料私章,說用過三十年了,磨損得嚴重,蓋起來不清爽,請春生“修”一下。春生本想把刻槽往深處掏一掏,發現效果不好,乾脆用砂紙打平了重新來刻,算來料加工,收了他兩塊錢。這樣,總共得了十二塊錢。
春生收起攤子,到菜場買了好些菜,帶我們去他租住的地方。“這次來給你添麻煩了。”我心裡甚爲過意不去,對他說。
聽春生說,他早上在菜場門口擺完早市,然後就挪地方。要麼挪到荷花池北頭的響水橋,要麼挪到南頭的通揚橋,做過路客生意。一般到天擦黑才收攤回去。
“你說什麼啊?生意天天有得做,你們來找我是看得起我。”春生說着,拍拍寶根的肩膀,“何況還有我表哥呢!”
三個人順着小街往北騎,一路上春生不斷和兩邊的店主和擺攤的小販打着招呼。他指着一個賣小百貨的瘦精精的青年人說:“他叫潘明寬,是我們陶莊鄉西汊村的,來揚州才兩個月。帶他老婆來的,一面做生意,一面躲在這裡生二胎。”
明寬衝我們揮揮手,很憨厚的樣子。
“荷花池這邊,我是熟透透的!”春生不無得意地炫耀道。
跟着春生轉彎抹角,一面聽他介紹揚州的情況。向西越過一座叫“雙虹橋”的石拱橋,順橋坡右拐,衝下一條筆直的臨河小道。好長的一條河,石頭駁岸,安裝着水泥護欄,沿河遍植楊柳,垂掛的枝條直拖到水面。蟬聲此起彼伏。春生租的房子就在離雙虹橋二百多米遠的路側。這一帶全是民居,好像建在一個斜塌塌的坡面上,這從外面的巷道可以看得出,明顯西高東低。春生說這地方叫邵莊新村。
中午我們喝“揚州白酒”。春生拿着酒瓶指着商標說:“這酒不貴。揚州人說‘揚州白,天天沽’,意思是個個喝得起,酒又不醜。”我們用茶碗喝,邊喝邊無拘無束地拉話,喉嚨大得不得了。我和寶根都顯得很興奮,有種初踏江湖的新鮮和對日後生活情景的憧憬。
我們都喝得醺醺然。八九個平米的出租屋,裡面很悶溼,雖然都打着赤膊,但汗水還是像小溪一樣汩汩往下流淌,感覺就像蟲子在皮膚上爬行。這時我想該睡個午覺纔好,可三個渾身酸汗的人擠在一張小木板牀上多受罪啊。寶根張着大嘴直打呵欠,紅眼惺忪地四處打量,我就知道他也想睡覺了。好像猜到我們心理活動似的,春生把桌上煙盒一拿,說:“走,帶你們去歇下子!”
出了門進小巷,向西、向北,再向西時地勢大陡起來,拾級而上,到了巷口。眼前豁然出現一條南北向的寬闊公路。路對面是很長的圍牆,中間開着一個大門。春生說這是揚州農學院,我們從這個後門進去,到浴室洗個澡,然後在裡面睡下子。“那裡面特舒服,有大吊扇,隨你怎樣睡。”
“學校不是放暑假嗎,還有澡洗?”我不解地問。
“農學院浴室分兩塊,一塊是學生洗的,一塊是對學校外面開放的。邵莊這一帶的人都在這兒洗。”春生解釋說。
“天本來就熱,洗熱水澡不是更熱?”寶根咕噥一句。
“哎,你外行了吧?”春生說,“天熱洗熱水澡才舒服。用冷水洗,身上毛孔閉死了,熱氣反而出不來,當時涼快,馬上又熱了。”他扭過頭對我說,“揚州人可愛洗澡呢,一年四季泡澡堂子,不喜歡在家裡洗。”
“當然泡澡堂子愜意,浴池裡水多大!”我說。我是個愛運動的人,出汗的機會多,到浴室洗澡也是我的最愛。在戴窯中學,在縣中,我一個星期起碼要去三趟浴室。
“揚州人有句俗話,叫‘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你們懂啥意思?”春生笑着問。
我們不懂。春生解釋說,揚州人習慣早上坐茶館,喝一肚皮茶——“皮包水”,下午泡澡堂子——“水包皮”。
我笑道:“不簡單,一套一套的。你現在也成半個揚州人了。”
“哎,你別說,如果可能的話我還真想將來在揚州安家。”春生也笑,“時間長了,你們也會喜歡這個城市的。”
我們邊走邊說話,很快就到了學校浴室。
寬敞清潔的大堂裡井然有序地擺放着鋪着涼蓆的躺椅。果然有不少浴客。四個大吊扇呼呼地扇着風,身上頓時感到涼嗖嗖的。揀了三個連在一起的鋪位。跑堂的師傅過來替我們把脫下的衣服用叉棍叉到頭頂上方的木榫上掛着。
浴池裡的水藍汪汪的。蒸氣氤氳。我們仨淹在大池裡,只把腦袋露在水面。熱騰騰的池水居然讓我打了個冷噤,一時間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忙用手到處捋捋。真是舒服。我們忽然相視一笑,會意地吸口氣把頭扎進水中,任憑身子蜷着浮在水中央——好一種在河浜裡的感覺。等春生和我相繼探出頭來,寶根還像個死人似的在水裡漾啊漾的,好一會兒才猛地鑽出水面,狗抖毛似的振了振頭髮,抹一把臉上的水,舒心地噓着氣,連連叫道:“過癮,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