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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高子和趙子,一個強調生意質量,一個重視生意數量,其實是殊途同歸,求得最大化賺錢。做生意風格是跟着人的性格走的,我覺得趙子跟我差不多,厚道、爽快,不喜歡玩心機。過分細緻精明的男人我是不太欣賞的,總覺得有些娘娘腔。每當高子翹着蘭花指飛針走線時我就想發笑,十足的“二姨娘”樣子。

“二姨娘”是揚州方言,就是娘娘腔的意思。提到“二姨娘”,正好就提起小羅子。小羅子不小,也有三十五六了,不天天來,他是踏着三輪車到處“打游擊”的,沒什麼固定的“根據地”。這個人身條兒長得像女人,聲音像女人,面部表情習慣動作無處不像女人,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子的。他是個熱情的人,最喜歡扯住人聽他談天。他總以做生意的老前輩自居,說他十四歲就捏秤桿子了,哪樣苦沒吃過、哪樣錢沒賺過啊。他賣的是一批亂七八糟的水洗布服裝,說是通過什麼有門路的親戚倒的服裝廠的陳貨,是外貿的,賣了有兩年了,可有賺頭呢。他說在賣外貿服裝之前,他在瘦西湖門口賣女子戴的頭花,生意也不醜,而且特別方便。

“怎麼個方便?”我問。

“怎麼個方便?”他比劃着說,“弄個小黑板大小的鋼絲網子掛在胸口上,把各式各樣的頭花別在上面,捧在手上賣。走來走去的,看見遊客就上去逗人家買,任人家隨便挑選。走走玩玩,挺有意思的——連車子都不要騎。我家在賈莊,離瘦西湖近,掛着花框子(走着)去,掛着花框子(走着)回。”

我的眼前彷彿在過戲,想象着他的模樣。我想,脖子上掛着綴滿頭花鋼絲網子走來走去,那不有點像“文革”期間掛牌遊街的“地、富、反、壞、右”嗎?可笑的是上面還綴滿了花朵兒,真是太滑稽了!想到這兒,忍不住放聲大笑,怎麼也收不住,直笑得小羅子一愣一愣的。

“你笑的甚事呀!你是笑那樣掛着賣難看?”

我笑着喘着,連連點頭。

他不屑地說:“難看甚的?賺錢就不怕難看,怕難看就別去賺錢。

面子是假的,票子是真的!”

以後我聽人說小羅子像女人是因爲是個“二蔫兒”,太監。雞雞隻有白果大,跟小孩子似的,天冷的時候小便往外摳半天都摳不出來。我一聽恍然大悟,不由生出惻隱之心。有次跟高子閒談,便說:“小羅子也是個苦人啊!”

“他苦什麼?他有老婆的,長得像白牡丹!”高子卻反駁。

“真的假的?!”我叫了起來。我知道二蔫兒是生理缺陷,沒有生養能力的。在我們鄉下,二蔫兒找不到婆娘;就是把婆娘騙到手,最終還是要離開。

“我騙你小兄弟幹什麼?是真的!”高子言之鑿鑿地說,“比他小七八歲呢,是北邊酒甸鄉的。”

“小羅子這樣的人,她爲什麼肯嫁?”我簡直無法理喻。

“嘁!想享福麼!”高子瞟了我一眼,循循講解道:“小羅子再不濟,住在西門外,‘有錢買不到城腳跟’這句話你聽說過麼?就是城市邊上的人家好找飯吃。那女的住在北鄉,家裡兄弟姊妹多,窮死了,聽說剛嫁過來時瘦得像根綠豆芽,到這邊來把她當個寶貝待,她也就自寵自貴的,吃吃玩玩不做事,成天打麻將,養得又白又胖,倒像個楊貴妃!讓小羅子一個人在外頭苦——你看他手上臉上皴的!”

我不由憤憤不平起來:“小羅子也不管她,就讓她這樣?”

“哎呀,這個你就別替他抱怨了,誰叫他身體不行呢?他知足了!”

我心潮涌動,無言了。

“蠻好的呀,他還領養了一個小女孩,都上幼兒園了呢。”高子感慨道,“小兄弟,男人在外頭苦,回家能吃個熱的,夜裡有人捂腳,還有人喊爸爸,就行了呀!還想怎樣呢?”

除了高子,趙子,小羅子,常在長征菜場外面擺攤的,還有賣鞋子的大安子,賣枕套、毛巾、自行車墊的“小南通”,等等,也就七八個人。

我清早出攤,下午五點鐘收攤去水果店,直至夜裡十點多鐘才能回到出租屋,因此雖然搬到邵莊,白天卻跟寶根春生明寬他們碰不到。除非陰天下雨,才逮住機會窩在一起。

正常是聚在寶根屋裡。屋裡有女人才是一個家。屋裡有個溫柔細緻的女人,來的兄弟才蹲得住,有茶喝,有酒飲,有好飯吃。當然大家吃在一起常常是以“碰頭”的形式:各人買菜,聚餐。

雖然明寬屋裡也有個溫柔細緻的女人,但大家不願意去。襁褓中的小潘俊太愛哭了,哭鬧起來沒完沒了,特別影響情緒。

我們呆在一起最愛談的是江湖趣事和生意上的事。在生意上寶根和春生交流得多,我和春英、明寬交流得多,因爲相同“專業”之間溝通更容易,更有話題。春英很佩服我,我小百貨生意做得不比她差,她說是因爲我會拿貨,眼光獨到,拿的貨受歡迎,“走”得就快。舉個例子,在菜場外面賣小百貨的沒有人拿過相架子(相框、鏡框)的,那是商場裡才賣的工藝品,很高貴很典雅的商品擺在露天野攤子上賣多不協調呀,而且進價不低,我卻拿了,拿了七八種之多,在鋼絲牀後沿擺成美麗的一排(因爲豎着,根本不佔地方)。結果呢,很好賣,特別是可以像書本開合的那種尤其俏銷。城市人生活品位高,書桌牀頭擺個精緻的相架子是很添情趣的。

春英和明寬跟我學,也開始進起相架子。但有些貨他們是不敢學的。比如有次我進了十把彈簧刀,刀柄古銅色,上面雕着龍,非常美觀,進價就六塊一把了,雖然是沒有開槽的工藝刀,但如果磨快了照樣能防身的。我剛把刀陳列在鋼絲牀上,就吸引了不少年輕人來把玩,閃亮的刀刃在簧鞘裡彈出來又縮進去,“叭叭”直響,個個愛不釋手。頭一天就賣出三把,第二天賣出四把,賣價都不菲。可惜第三天被派出所的人看見了,說是管制刀具,沒收了。怎麼解釋也沒用。我看見他們把刀繳走時笑眯眯的,很懷疑是拿去自己玩了。

我經常進回來稀奇古怪的小商品,就是大家都賣的尋常貨物我也能進出特殊的品種來,層出不窮。春英誇獎我是天生的生意精,將來會做大老闆的——“太聰明瞭!”

寶根說:“金龍從小聰明是出了名的。”

???一夥人幫我忙得夠嗆。買炭爐子,買鍋碗瓢盆一應必須的日用品。牀板是苗姐借給我的,用紅磚碼成垛擱在上面。靠着牀得有張桌子,也是用紅磚碼垛,上面擔了一塊撿來的包裝板,桌子底下的空間正好用來堆蜂窩煤。

住邵莊跟住麥粉廠宿舍在作息時間上沒什麼區別。仍是中午、晚上去兩趟水果店,吃飯和輔導。仍是晚上輔導後回到宿舍,先盤點生意,再備課、寫日記,然後睡覺。不同的只是做生意的地點變了,上午固然已經從鳳凰橋菜場轉移到長征菜場,下午則在雙虹橋東坡下面南側路牙上擺攤至五點。

我搬到武家一個多月後,一位姓夏的年輕姑娘租下了另一間出租屋。這姑娘身材苗條,面孔姣好,也是一個人住。

聽她的口音,像是高郵人。

在長征菜場蹲了一些天,對常在一起的生意夥伴自然就慢慢熟悉了。

“高子”姓高,郊區蔣王人,因離長征菜場有十幾里路,每天必須很早起身蹬三輪車過來才能趕上早市。他賣的是成人服裝。這個人做事非常細緻,褲子在鋼絲牀上擺成五六疊,摞得整整齊齊,上裝都用色彩豔麗的塑料架子撐起來,在兩根竹杆上掛成排。沒生意的時候,他總愛拿個摺疊小剪刀在每一件服裝上東找西找地修線頭,或者取出針線加固鈕釦;一旦發現沾了灰塵,立即用毛刷去刷、拎起來撣。沒個閒時。他說貨物一定要有賣相,就好像小姑娘走在街上,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纔會吸引人,“回頭率”高;把貨物整理好了,還容易讓顧客覺得你的貨物有品位,會給出好價錢。他做生意很精明,常常爲價錢跟客人爭得臉紅脖子粗,最後做出很吃虧又很無奈的樣子賣給人家。看他做生意就像看一場表演,讓你佩服又好笑。

“趙子”是小趙,來自大豐的女青年。她在一個地方上半班,有時上午有時下午,就弄些童裝來賣,利用富餘時間從事第二職業。她本錢少,又是業餘做生意,所以進貨也少,小坤車後面夾個帆布貨包,到了這兒在地上鋪張塑料布就做起來了。好放好收,來去方便。她和高子做生意的方式正好相反,把貨物散放在塑料布上,隨人家翻揀,不瞎開價,也不擰着勁“熬價”,有些賺頭便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