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揚州居然碰上了銀鳳。她的變化真是太大了!對她最後的印象是在初中畢業,十六歲的她因爲沒能考上高中而顯得無限失落,黯然神傷。就在這年秋天,她的父母決定舉家去無錫,做河蚌生意。賣河蚌是興化水鄉人傳統的營生。這營生不需要什麼本錢,就是太辛苦,天熱時下水鑽猛子用手摸,天冷時站在岸上用耙子扒,挑到集市上邊劈邊賣。學生暑假期間,天熱水暖,是摸蚌人的豐收時節;寒假跨春節兩邊,河蚌最貴,買賣最忙碌,更得倍加珍惜。幾年間銀鳳只回來一兩趟,我恰巧都在學校裡。我好像漸漸把跟我青梅竹馬的銀鳳給淡忘了,哪曉得她已經出落成這麼漂亮的大姑娘。生命如歌呵!她還是那麼熱情活潑,更是渾身洋溢着青春氣息,就像九點鐘太陽下面的月季花一樣,嬌媚而芬芳。
和銀鳳這樣的見面方式讓我尷尬萬分,看得出她笑臉和快語背後的驚訝和意外。那個和她一起成長的金龍,聰明的金龍,做班長的金龍,考上戴窯高中的金龍,現在居然在揚州城北一個簡陋的菜場外面擺個露天攤子!她上來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種時候我才痛徹地感到了自己處境的卑微和可憐,以及不可思議。那陣子我面孔發燒,頭腦發空,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然而銀鳳下面的熱情有趣好歹讓我勉強平緩了情緒——在應對突發的事情時,她那麼自然裕如,一切都順理成章。
這天銀鳳和她的女伴們蜂擁嬉鬧着往市裡走去沒多久,我就開始收攤了。一種很強烈卻說不清楚的情緒使我害怕她們馬上回來。爲了避免這種事發生,我必須早點離開。星期天我是做了早市在十點鐘的光景收攤去水果店,一天餘下的時間全呆在那裡,而這時卻還不到九點。我沒有回答左右生意夥伴的問詢,很草率地收拾着貨物,那情境有點像惶然打點着行頭另謀出路的一個逃兵。
第二天,情形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菜場擺放鋼絲牀的時候我就不斷地朝北面瞟去——明明知道這樣是徒勞的,但就是忍不住。昨天爲朱琴輔導時我魂不守舍,晚上回到宿舍怎麼也睡不着覺,關於少兒時代的記憶如雲陣一般滾涌過來,差點讓我爲之窒息。我以編年史的形式回顧了我所記得的一生,回憶到最後的結果是心痛不已,並在黑暗中哭了鼻子。銀鳳的出現如同一塊酵母,讓很多從前雜糅在一起的事情以相當敦實和親切的形式呈現出來,清楚得無以復加,讓人憂傷,讓人感動,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