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銀鳳顯然是懷孕了。大家都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包括她自己。晚飯後她媽媽問她時,她說八月份沒來月經,超過不少天了。“但是……我沒在意。”她紅着臉囁嚅。

我和銀鳳不過是兩個大孩子,以前都沒有“實打實”的情愛經驗。反思起來,七月初待在一起的那個夜晚,我們纏綿得如膠似漆,恨不能彼此熔化成一團,從第二次約會開始,纔有意識地採取體外排泄的方法——這也不是什麼特別安全的權宜之策呀,直到第五六次約會我們才用上了春英給的避孕套。算算日子,大概就是那次出的紕漏。

季師孃說出那半句話的時候,大家面面相覷,場面竟是出奇的安靜,起碼有四十秒鐘沒人開口說話。每個人臉上都表情複雜,像博弈者非常凝重地面對風雲突變的棋局。我心裡居然涌出了類似激動和振奮的感覺,莫名其妙。

接下來一桌人開始安安靜靜地吃飯,客客氣氣地讓菜。銀鳳不再吃飯,她媽媽站起身,爲她倒了杯熱茶,我母親喊:“大嫂子,加勺紅糖!”

銀鳳不聲不響地喝完那碗紅糖茶,沒有再吐。她低眉順眼的,臉色緋紅。我發現她坐得有些倚近我了,顯得很依賴溫存的樣兒。不覺間我挺直了身體,像根穩當結實的柱子。

晚飯後沒有去文昌樓玩。父親說累了,還是先休息吧。春生就把我父母和金桃帶到他屋子裡去。因爲是週末,銀鳳可以不回去,就安排她們母女跟春英擠一宵,正好談談家常。寶根和春生睡到我屋子裡。雖然天熱,但也只能這麼將就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三個大好佬睡到七點都沒醒,直到妹妹金桃跑過來嘭嘭敲門。昨晚酒喝得不少,牀上又擠得熱,又是談家常,弄到半夜才睡着。金桃說父母很早就起來了,已經在寶根哥屋裡坐了一會兒了。我問父母在那幹什麼,她說:“談家常唄!”催我們快起身,說那邊乾絲已經燙好了。

春生和我們一起慢條斯理地洗漱。他今天不出攤了,安排我們一幫人吃中飯——在荷花池桂花打工的“好再來”小吃店擺一桌。“我也要盡地主之誼嘛!”他說。

吃過早飯我們一家和銀鳳母女一起上街了。離市中心並不太遠,一衆人慢慢走着去,正好看看市容風景。走在揚州城的大街上,金桃到處都新鮮,問這問那的。上街玩不是目的,主要是爲銀鳳揀衣服。在揚州商場二樓扯了兩套好衣料,又買了兩套成衣。金桃跟着沾了大光,添了一套夏裝和一雙涼鞋,交這個款時銀鳳搶着付,我母親怎麼也不肯,兩個人像打架似的,最後還是沒弄得過銀鳳。父親和銀鳳媽在一旁看着,臉上掛着微笑。

回到一樓時金桃拉着銀鳳站在賣長毛絨玩具的櫃檯前不肯走。銀鳳又給她買了個一米長的大沙皮狗,讓她喜孜孜地抱在懷裡。母親看見了嗔銀鳳又費了錢,對金桃說家裡有真狗子,買個假狗子做啥用。銀鳳笑着說城裡女伢子房間裡都有這些玩具呢,晚上可以抱在懷裡睡覺的。母親說還抱在懷裡睡覺呢,當枕頭用倒差不多。大家都笑開了。

十一點半鐘準時在“好再來”開宴。兩家都把行李帶在身邊了,吃過飯一腳從這兒去汽車站乘長途車回去。想想這二十四小時真是波瀾起伏,緊張曲折。先是父母不認可這門親事,但通過交鋒和協商後又同意了,而我也答應了開學後回去復讀,跟着就是發現銀鳳居然懷孕了——這纔是讓兩家毫無心理準備的問題,讓人感到尖銳,感到矛盾,五味雜陳(卻都沒有產生怨望)。有了這件橫生出來的“岔頭事”,雙方家長好像不約而同地採取了外交上“擱置爭端”的方法,反而相對平靜和默契地暫不理會。但接下來到底怎麼去應對,他們心裡肯定是開始緊張地考慮了,因爲這事情的發生不僅倉猝,而且相當緊急,牽擾了好不容易纔制定的全局計劃,絲毫都不容拖宕。從他們的對話神情中我敏銳地感覺到這種情緒。我聽母親對銀鳳媽說了一句,“回去馬上告訴水清哥和銀華侄子,我們在家等你們。”這就估計他們私下已經有溝通動作了。

飯桌上上菜的是桂花。一番介紹後我母親和銀鳳媽都稱讚桂花乖巧可愛,聽得春生非常激動,臉上紅通通的,不住地勸酒讓菜,惹得桂花說他是“人來瘋”。

銀鳳媽回去的票是下午一點三刻的;去興化的是兩點。吃過飯我和銀鳳一起送站。銀鳳媽坐的無錫班才離站,這邊的戴窯班也喊着檢票了。我把裹着三千塊錢的一個布包給了父親,說是今年掙的,父親趕緊把它揣進不離手的黑色人造革皮包,抱在懷裡。母親登車時看着我和銀鳳嘆了口氣:“你們兩個好乖乖啊……”

wωω▪ t t k a n▪ ¢ ○

她沒把話說下去,但我估計下面也就是“嫌膽大啊”、“真會添麻煩啊”之類的感喟吧。

送走了人,我和銀鳳回到出租屋。這兩天太熱嘈太緊張,而此時屋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坐着,便感到一種珍貴的安寧。如釋重負。我們相對而坐,默默望着對方,彼此眼裡都是疼愛和憐惜。“我怨你呀,”銀鳳幽惋地輕聲說,“把我弄得懷孕了,可怎麼好呢?”

她說着這話的時候,手掌按在平坦的肚子上輕緩地摩動,好像裡面已經安睡了一個小小嬰孩似的。這稍微誇張而溫柔無限的動作讓我大爲激動,沒遮攔地大聲說:“什麼‘怎麼好’呀?把寶寶生下來唄!”

“生下來……我們……你、你還要去上學呀!……”銀鳳嘴一癟,兩顆淚珠滾出眼眶。她居然哭起來了。

我最怕看到人哭。她一哭,我就頭腦發昏。“你生你的,我上我的學。”我急慌慌地,口不擇言地答道。

“你瞎說!你瞎說!”銀鳳急着朝我叫,又把兩手蒙在臉上哭,像小孩子一樣嗯呀嗯地哭。

我愣在那裡,竭力歸整思維。是呀,事情確實複雜、棘手……但我突然就賭氣發狠道:“不管怎樣,我們都要把寶寶生下來——我們的寶寶!”

這時候,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而溫暖的感覺洶涌地襲上我的心頭。我激動地打了個冷噤。這是父愛,這是做父親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