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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三朝回門。農村裡新娘子回門有蹲三天的,有蹲六天的,還有蹲九天的。“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姑娘一出門就不是回家了——是回孃家,是走親戚。所以總是有許多封建而古板的鄉下人認爲丫頭是替人家養的,是替人家傳宗接代作貢獻的,是“學雷鋒,做好事”的,是“賠錢貨”。無論你多麼寵慣她,一長大、一開竅就“不中留”了,再留就成“仇人”了。真是想不通,真是好鬱悶!

但姑娘回門畢竟是高興的事。當年的黃毛丫頭,搖身一變就變成個俊俏的新媳婦兒,和姑爺雙雙回來看望孃家的親人來了,能不高興嗎?養兒養女都是想好處的,年紀一大有女兒女婿外孫孫常過來看看,親熱親熱,儘儘孝心,這是人間的天倫至樂啊!

我以前常看見新人回門。早飯過後,趁着新春的明媚陽光,小夫妻裝扮得鮮鮮亮亮的,弄條小船,把貼着紅紙的禮盒禮籃往船頭上一擺,請人搖過去。穿小橋,走蘆浜,優哉悠哉,四五里,七八里,十里二十里,反正趕到那邊吃中飯。如果新娘子是本莊的,姑爺就用扁擔挑着禮物,攜嬌妻步行回家。而我的丈母孃家太近了,三步兩大跨就到了,不要找船,也不要扁擔,我一手提着一個禮籃三十秒內就可以抵達目的地。

丈母孃家近,好,也不好。好是靠得近很多事情好照應,不好是天天見面不新鮮。特別是有了小孩子,外婆在外莊的話,孩子過去一趟稀罕。小親戚到了,外公外婆舅舅舅母姨娘姨丈的,各家輪流帶着過,還有表兄弟表姐妹和村莊裡一幫小夥伴陪着玩,感覺多好啊。而我將來的孩子去外婆家註定沒有資格唱着“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搖到外婆家吃米糕。外婆說我是乖寶寶,我說是外婆的大賴寶。外婆好,外婆親,寶寶是外婆的命肝心”了。咦呀喂,銀鳳還沒生呢,我倒爲孩子抱委屈了,真是蠻好笑。

這次岳父一大家子回來也是坐的汽車,兩條船都停在無錫,請人照看着。家裡就收拾了兩張牀。岳父母睡一張,大舅子銀華夫妻倆帶兒子小軍睡一張。姑娘回門按理是要住在孃家的,我見只有兩張牀,心裡暗喜:晚上我們還是回去睡,家裡新打的喜牀多舒服啊。可是到了晚上岳母卻在她的牀裡頭添了牀被窩,安排銀鳳同她睡一頭,我和岳父睡一頭。敢情還把我倆當小伢子啊!又不好違拗長輩,真是彆扭極了。我雖然也是男人,但獨睡已有十好幾年了,不習慣旁邊也有一個男人睡着;我雖然也抽菸,但卻聞不得旁邊一個人嘴裡散發的煙味兒。更要命的是岳父睡着了還打鼾,聲音怪異多變,尖利處像吹哨子,實在是噪音,讓人無法忍受,只好把頭埋在被窩裡嘆氣。

大年初七,大舅子一家就回無錫了。正月裡賣河蚌的生意是一年中最好的,不能在家裡耽擱。年前江南很多人家習慣醃鹹貨,鹹豬肉燒河蚌是道名菜,另外農村裡的菜薹子也上市了,菜薹子燒河蚌更是鮮美。銀鳳父母捨不得剛結婚的女兒,決定等到正月半後再走。

正月裡農閒,親戚朋友串門的多,銀鳳父母好幾年不安安穩穩在家蹲這麼多天了,落得有個機會溝通往來。不溝通有些事還不清楚,一溝通倒讓老兩口有了想法。都說江南好賺錢,可那些錢也是十個指頭磨出來的,特別是賣河蚌這一行,天暖時在水裡拱猛子,滴水成冰的日子還要站在風頭上揮耙子,更是特別的辛苦,身體稍微差的人都吃不消。這一兩年銀鳳爸身體不如從前了,精力不濟,老是咳嗽,到醫院檢查出來有輕微肺氣腫,說是香菸抽多了,但銀鳳媽懷疑是扒河蚌吃了勁的,被水嗆被風灌的,心裡很捨不得,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如果把老頭子做傷了,到時有個啥差錯,那用再多的錢也贖不回。就動了改做別的生意的念頭,但暫時又沒想出合適的門路。這次回來看到許多鄉親不出家門照樣發財致富,便萌生了歸家的念頭。但是幹什麼好呢?殘廢軍人、綽號“包打聽”的德山大叔提供的一條信息讓銀鳳媽動了心。

住在莊東碾米廠背後的趙明強這幾年承包的八畝養魚塘,經濟效益一直不錯。最近東臺縣的親家約他去鹽城大縱湖承包水面養蟹,這魚塘就想轉出去。養魚這活兒也不是個個能做的,會養的賺錢,不會養的魚不肯長,或得瘟病死掉,弄得虧本都有可能,所以一時還沒有人去接手。銀鳳爸在大集體時做過大隊漁業養殖場的管理員,懂行就不怕,而且想到這幾年江南那邊好多人家在養珍珠蚌——經常有人來船上訂購可以育珍珠的扁肚子“江蚌”——如果在魚塘裡套養珍珠蚌,到時賣珍珠甚至都可能超過養魚的收益,這不是一舉兩得的大好事麼。老兩口討論了一夜,第二天又到我家跟我父母說了,兩個都支持。我母親說:“別再到外頭勞命了,就在家裡幹。古語說得好,‘會賺錢的莊南莊北,不會賺錢的江南江北’,現在政策各方面都好了,在家裡一樣能發財——不是銀鳳要生養,連我還想搞個大副業呢!”

於是岳父母就拿定了決心,把轉包合同簽了。帶信到無錫,說是正月二十後過去把一條船開回來(銀華繼續幹自己的),順便捎回一船江蚌,用來培育珍珠。

在城裡打工做生意的人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一般不超過正月初十就打點行裝出發了。農村裡有風俗,小兩口新婚頭一個月是不作興分離的,相當於城裡人所說的“度蜜月”,我和銀鳳都是時代青年,不計較這個,年前就協商過,結婚後她在家裡養息待產,我過個十天八天就可以返回揚州做生意了。春頭上小百貨生意好呢。頭開得順遂是很重要的,可以對全年的生意操作產生自信和激情,形成良性循環。我現在是建立家庭的人了,都馬上要做爸爸了,大丈夫賺錢養家圖謀發展是天經地義,不能因爲新婚燕爾沉湎於兒女情長而耽誤了正事兒。

雖說是新婚,同居倒有半年多了,原以爲分別會很平靜很從容的,哪知道正月十三前一天我收拾東西時心裡抑鬱得要命,銀鳳更是哭了鼻子。母親說:“銀鳳捨不得你走呢,你就多待幾天吧。”丈母孃也過來說:“我說你這小夥也忒心狠了點,生意有得做呢,何必計較這幾天——多陪銀鳳幾天吧!”

於是決定在家多蹲三天,過了“十六夜”再走。

“十六夜”指正月十六,是我們這地方人新年的終點,也就是新春最後一個節日了,當元宵節過的。很熱鬧,也很有古風。童謠這樣唱道:“十六夜,爆蠶豆,炒葵花,油鍋炸餈粑;十六夜,跨篝火,舞火把,點燈明月下。”“爆、炒、炸”的目的據說是爲了炸瞎老鼠的眼睛,不讓它們去偷食農人辛辛苦苦打下的糧食,“跨、舞、點”則是把晦氣邪魔彰顯於火焰明月下,燒成灰燼碎渣。這個古老民俗代表着人類降惡祈福的良好願望,很重要,很受重視,極爲有趣,是大人小孩必須參加也熱衷參加的活動。

晚上,父親在院門外點燃了秋天打下的新稻草,一家人便在那騰起的火焰上跨過來,跨過去。很刺激,很亢奮,很歡樂。銀鳳身子重,不敢跨,便撒嬌着要我和父親搭住她的兩臂把她“擡”過去。我父親上來還不好意思,可吃不消銀鳳嘴上塗了蜜似的一聲“爸——”,乖乖地從命,臉上笑眯眯的,一片和藹。

十七又逗留了一天。十八早上乘汽車回揚州。回到邵莊我的屋子,扔下行李,往牀上一躺,看着屋裡熟悉的擺設,回想恍然過去的這二十來天,跟做夢一樣。時值中午,關上木門的屋裡安安靜靜的,窗外有行走過去的自行車的鈴聲。我原想把帶來的糯米糰子煮幾個吃,可渾身不得勁兒,心裡空虛得慌,說不出的難受感覺,便把鞋子一蹬,裹進棉被中矇頭大睡。

被窩中依稀聞得到銀鳳的殘留體香。我感到臉上有東西在爬,一摸,溼溼的,原來是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