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無極轉過身來朝着刑尹，臉色有些不太好，問：“殺害朝臣，乃是死罪。那伍員與吾素無來往，更無仇怨，爲何要殺吾？”
刑尹理所當然地回答：“他是鬥成然的學生……”
費無極搖頭道：“就算他與鬥成然有些師生之誼，他犯得上爲了一個逆犯，當衆刺殺朝臣麼？”
刑尹躊躕未答。
費無極循循善誘地：“是他……想殺我，還是有人指使他，爲逆賊作倀？”
刑尹愣住：“這……大人是說，伍員背後……”
費無極看着刑尹不說話，面上表情不言而喻。
刑尹有些明白了：“大人之意……”
費無極：“今日朝會之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是誰不惜咆哮朝堂，爲鬥成然叫屈？伍員之舉，背後能沒有人麼？”
刑尹猶豫着，面露難色：“可太傅畢竟是……”
費無極泰然道：“大人認真查問，乃是爲大王效忠分憂。有吾在，大人只管查就是。”
刑尹點頭，又嘆道：“這……伍員實在桀驁……”
費無極不禁有些不悅：“吾素聞大人，勘察訊問乃是一把好手，人犯不招，刑房的器具難道都是擺設不成？”
刑尹面露難色：“他畢竟是太傅之子，倘若用刑，只怕……”
費無極心中更是不悅，但他心念一轉，收起不虞之色，微微一笑，道：“也難怪大人，伍家在朝，樹大根深，大人也是要爲自己留個後路纔對。”
刑尹面上一紅，忙分辯道：“下官自然是唯少傅大人馬首是瞻，只是……”
費無極和聲道：“大人過謙了。真論起來，吾不過是世子副師，怎及大人手握刑獄生殺的權柄？吾……還要請大人多多幫襯扶持纔是……”
刑尹忙稱不敢。費無極和聲道：“大人於本案上有顧慮，乃人之常情。只是大人難道忘了大王說的話了麼？”
刑尹思忖着：“大人是說……”
費無極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大案方了、國都未寧，當下，勘亂治安乃第一要務！”這話，大王可是對着滿殿朝臣說的，其中之意，大人……還不明白麼？
刑尹注視着費無極。費無極起身，緩步至刑尹座前坐定，看着刑尹，語聲放得低沉：“大王處置鬥氏與養氏，無非是爲了坐穩王位。當此非常之時，伍奢父子公然與大王作對，大王……如何能放過？”
刑尹有些震動地：“大王……是決意處置太傅了？”
費無極收起鄭重之色，詭譎地一笑。
費無極慢條斯理地：“吾乃是正經苦主，又是大王身邊之人，大人以爲呢？”
刑尹恍然地離席行禮：“下官明白了！請大人放心！”
費無極含笑不語，刑尹起身揖手告辭，費無極亦起身含笑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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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刑尹匆匆離去的背影，費無極隨手取過案上漆盒中擺放的一枚桔子，拇指緩緩磨挲着微微凹凸的桔皮，沉吟不語。從角落裡閃出一名男子，費無極並不吃驚，顯然此人早已在屋內，只是在費無極見刑尹時暫避。
男子對着費無極，語氣中帶着七分討好、三分寬慰：“大人適才對刑尹未免過謙了，依卑職看來，伍家此番這般妄言惡行，大人要辦他們，方便的很！”
費無極斜睨了男子一眼：“方便？”
男子一愣。費無極冷冷道：“你倒說說看，咱們哪件事，做起來是方便的？”
這名男子是費無極如今最得用的親信，名叫鄢將師，聞言臉上一紅，訥訥不語。
費無極沉着臉道：“殺鬥成然……雖說是借了大王之力，但咱們步步履冰，也是冒了大險的。好容易……”
費無極面現恨色：“好容易除去了鬥成然，本以爲，那些朝臣們總該曉些時務，誰知道……”
費無極手撫上額角傷處，獰笑道：“誰知道，連伍家一個黃口小兒，都敢當街殺我！可見，伍家根基之深、恨我之切、氣焰之盛……方便？”
鄢將師面露愧色，安慰道：“也只有一個伍家而已……”
費無極沒好氣道：“只這一個伍家就險些要了我的命！”
鄢將師啞口無言。
此番遇險，雖然自己瞧着傷損不大，但親歷過當時引頸就戮的驚心動魄，無人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生死一線的戰慄與後怕。只有他與妻子知道，遇刺後，他幾乎夜夜噩夢，夢中年青刺客仇恨的眼神、冰冷的劍鋒，追魂奪魄，每每將他逼至瀕死，才能從窒息的恐懼中掙扎醒來。
若是禍根不除，他焉有安枕之時？
費無極面露深深的後怕，沉聲道：“咱們如今根基未穩，我本不想到處樹敵。可如今……”
要知道伍員如今認下的罪名，可大可小，若是不痛不癢判個誤傷，自己豈不成了個笑話？如今，若不乘勝追擊、滅了伍家，將來在這朝中，哪裡還會有自己的好日子過？
鄢將師討好道：“如今大王只聽大人之言，大人想要如何，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費無極深吸一口氣：“一句話是不夠用的……好在，可以借題發揮。”
費無極緩緩剝開桔子，拈起一瓣桔瓣，然後將桔瓣扔入嘴中，慢慢咀嚼起來，桔子的酸甜刺激得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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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房之中看不出晝夜，火光映照着各色刑具，更顯陰森。
伍員鐐銬加身，靜靜跪坐在刑尹座前。
他初時心中還微有些疑惑：自己已然認罪，還要問什麼？但待他再次進入刑房，心下已約摸想到了大概。
只聽得刑尹冷冷問道：“你可知行刺朝臣，是什麼罪名？”
這個問題，伍員自然不會直接作答：“在下只知，蠱惑君上、謀害重臣，是萬死之罪！”
書吏筆下一顫。刑尹心下大喜，面上卻變色斥道：“你說何人蠱惑君上、謀害重臣？”
伍員心下嗤笑一聲，語聲冷靜：“大人何必明知故問？“
刑尹喝道：“是本官在問你話！不得迂迴搪塞！”
伍員一步不退：“大人問得清楚，在下自然答得明白。”
刑尹厲聲道：“大膽！罪人鬥成然，所犯乃是謀逆貪賄重罪，已然伏法，你難道還想爲他翻案不成？”
伍員斷然道：“令尹大人絕不是這樣的人！定然是有人陷害污衊！”
刑尹斷喝道：“胡說！大王親定的罪名，豈容你胡言亂語？”
刑尹突然站起，踱到伍員身前，俯下身來，陰陰地看着伍員，他壓低了語音、放緩了語速：“說，你行刺少傅，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伍員驀地擡頭，眼中火光迸射。刑尹心下一驚，但面上不露分毫，居高臨下，用目光逼住伍員。只見伍員淡淡笑了笑，道：“大人漏夜提審伍員，原來是爲了這個。”
刑尹冷冷盯着伍員。伍員看着刑尹道：“在下一人所言所行，一人承擔，大人若想攀扯他人，在下不會再多說一字。”
刑尹冷笑道：“此案已非尋常兇殺，關係到謀逆大案，大王下令徹查清算，爾等餘逆，還心存僥倖麼？”
伍員垂下眼簾，不再說話。刑尹冷笑一聲：“不說？好！吾看你能熬得過幾道刑具！”
伍員眉頭微微一動。刑尹重重一拍几案，聲色俱厲：“來人！”
伍員身後那兩名粗壯從扈齊齊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揪伍員起身，手才搭上伍員肩膀，卻見伍員雙手一扯銅鏈，霍然長身而起。從扈一怔，倒僵住了。
刑尹面色一變，正要發作，卻又突然轉了臉色，好整以暇地看着伍員。
他不怕伍員動手，動手，正好給他更好的藉口。
刑尹的心思伍員自然清楚，他暗暗咬了咬牙，聽任兩名從扈重又揪住他肩膀。二人齊齊加力，想要迫得他彎下腰去。
正僵持間，刑房門呀地一聲開了。衆人一怔。卻見是司敗站在門外。
刑尹忙迎上前行禮。從扈亦鬆了手。
司敗朝刑尹微微點了點頭，貌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伍員，問道：“問得怎樣？”
刑尹橫了伍員一眼：“人犯囂張，口口聲聲說鬥成然乃少傅所害，他行刺少傅，乃是爲令尹報仇。”
司敗看了看伍員，走到座前坐定，看了看書吏，書吏忙將筆錄雙手奉上，司敗凝神看了一陣，放下竹簡，看着伍員，正色道：“看口供，你倒是敢做敢當。只是有此膽識骨氣，爲何不用於正道，反而要做附逆之人？”
伍員昂然道：“大人所看筆錄，若是如實抄錄，當知在下從不以爲令尹大人乃是逆臣，那在下自然亦不是什麼附逆！”
刑尹怒道：“放肆！”
刑尹轉而對司敗：“大人，人犯如此冥頑不靈、不遵法典、不敬君上，不用重刑，只怕不會如實招供，大人……”
司敗面上亦現出怒氣，沉聲道：“你自稱眼明如炬，可這國事政務、忠奸賢愚，連聖人亦難事事明瞭，又豈是你一個小兒可以妄言是非的？你口口聲聲一人擔當，可知你的所作所爲，干係的都是些什麼人？這些干係，又豈是你一個人能擔當得起的？狂妄！”
司敗說到最後，怒形於色。伍員聽着聽着，面上居然未現強項之色，垂目不語。刑尹看着伍員神色變化，面露得色，道：“大人，何必與他多說，依屬下看……”
司敗餘怒未消：“伍家世代明達，怎麼出了你這麼個不肖子孫！押下去！嚴加看守！本官定要奏請大王，重重懲治，以正法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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