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做荀媽媽的老宮女身着粉色上裳,下着青藍色的長裙,其實不過三十左右年紀,簡簡單單地籠着發,側臉看去,姿容美麗,且其渾身的氣韻看去,自有一段清雅。
然她從手中的活計中擡起頭來,便會令人惋惜地發現,她的右臉頰,一塊半個巴掌大的粉色胎記,如有毒的妖姬長在她的臉上。
也便是這一塊疤,讓她的日子清閒而安靜。每日在茶庫不過曬曬茶葉,炒炒新茶,有宮人來取了,便報上一包包,由這小丫頭送去。
“誒,來嘞。”荀媽媽的聲音也微微沙啞,彷彿受過傷,聽來與她姣好的那半張臉,與她渾身清雅的氣韻全然不搭調,惹得人忍不住看她一眼,還是捨不得走開。
儘管只有那半張臉,還是足以讓人駐足。
可荀媽媽朝小丫頭走來,再次毀了別人美好的幻想——一瘸一拐,荀媽媽跛着腳,常人只要十步的路,她走了二十步。
饒是有人想繼續看那較好的半張臉,也終於被這樣的怪樣子嚇走。
然那梳着丫髻的小丫頭卻不同。她依然笑着迎接荀媽媽,手裡拉着那個竹籃子不讓漂走。
荀媽媽低頭看了一眼,便皺起了眉頭:“晴兒,這是個不足月的孩子。”
“不足月?”叫晴兒的小丫頭側着半張臉,聲音裡猶自透着稚嫩和天真,“荀媽媽,什麼是不足月的孩子?”
“不足月的孩子,就是,未到十月出生,幾乎活不下來的孩子,”荀媽媽看着籃子裡皺巴巴的孩子,面色卻無半點波瀾,彷彿在述說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算活下來,也很艱難,多病多災。”
“就像我一樣嗎?”晴兒揚起那張滿是笑容的臉,大大的眼珠子裡卻無半點陰暗的東西,純淨彷彿水晶。
荀媽媽看着晴兒,眼神中有些許黯色劃過,終於點點頭:“或許他比你還要嚴重。你是九個月的孩子,而他,才五個多月而已。”
“多病多災,那得多可憐啊……”晴兒彷彿聽不懂荀媽媽語氣中的爲難,忽然仰起頭來期盼地看着荀媽媽,“咱們收留他好不好?他還這麼小,沒有人照顧,這麼冷的天,會凍壞的……”
荀媽媽沉默。清水河自上頭青雲山上而來,融了冰雪的水,自然比別的水還要冷些。
“您看他他的小臉和小手,都快凍得發紫了……”晴兒握握男孩兒的小手,他抓着晴兒的手,忽然不哭不鬧了。努力地睜大他那彷彿未睡醒的眼珠子,瞪着晴兒,有些好奇。
又將晴兒的手往他的小小的嘴裡送。然而他太小了,晴兒的一根手指,幾乎都能將他的嘴巴填滿。他便“哇”得一聲又哭起來。
“您看,他哭得多傷心吶……”晴兒全然拽着竹籃子,不捨得放開了。
荀媽媽卻沉默。清水河,自黎宮的西北流向東南,竟不知是誰的孩子——但不管是誰的孩子,都是見不得人的,都是可能埋下禍根的。她已經養了晴兒,再多一個……
“好不好,荀媽媽?”晴兒拉拉荀媽媽的衣角,“晴兒以後更賣力地幹活,儘量不讓崔姑姑扣錢,他這麼小,應該吃不了多少東西的,我的省一省,也就有他的了……好不好?”
荀媽媽無奈地看着晴兒哀求的小臉,晴兒哪裡知道養孩子的不易,哪裡是三頓飯可以解決的?
“大不了,晴兒答崔媽媽說的婚事……”晴兒忽然黯下臉色,“給她的侄子做小的,說不定,崔媽媽就不會老是這麼扣咱們的錢了……”
“糊塗!”荀媽媽猛地厲聲喝道,毫無生氣的眼眸中猛地發出憤怒的光芒,“就算我要養他,也不需要賣了你!”
“您真的願意留他?”晴兒立即笑着昂起頭來,眨眨眼,哪裡還有方纔那種頹然的樣子,“您放心吧,崔媽媽說的混賬婚事,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你……”荀媽媽看着小丫頭得逞的笑,才知道被這丫頭給算計了。但她心裡卻無半點不悅。若是晴兒當真爲了這個陌生的孩子動了那個破念頭,她倒寧願不認這個女兒,就當是當初撿錯了條狗,放了,再不相見!
晴兒趕緊趁着荀媽媽說不出話的當口兒將竹籃子拎了上來,抱在懷裡。這才拉拉荀媽媽的手撒嬌:“好了,您別生氣了,我只是說說而已。”
“你啊……”荀媽媽哭笑不得地點了點晴兒的小鼻子,“快將他帶回屋裡去,暖和。也免得被人家看見。”
“誒!”晴兒歡快地應了一聲,立即捧着竹籃子回屋。
看着晴兒歡樂無憂的背影,荀媽媽暗暗嘆了一口氣。如果晴兒能這麼一直無憂快樂,就好了……
“公主……公主您慢點!”
一匹白馬飛速闖開順貞門,穿過御花園直奔內宮,一直來到冬欣宮的門口,身後跟着一匹同樣飛奔的白馬,馬上一個粉衣少女急切地對着前頭白馬上的少女喊道。
一路侍立的侍衛見白馬如此橫衝直撞,想伸出長槍攔住,都因爲粉衣少女的一聲“公主”,趕緊將搶忙也似的收回來。
這黎宮中的公主不多,大公主二公主都和親他國了,剩下兩位未出嫁的,一個才五歲,不可能駕馬飛馳。剩下唯一的一個,就是多年前被送往北郊行宮的青娥公主了。
那可是個人人都不敢惹的小祖宗,想當初整個黎宮都快被她給翻過來了,就連耶律太后都拿這小丫頭沒轍——先王當年誤殺羽妃和三公子,留下這麼一個羽妃的女兒,自然賜下不盡的榮寵,當初過不是後宮幾位妃嬪極力勸阻,先王當年就差點給還不到十歲的公主先封了地。
就算彌留之際,先王依然留下遺詔,青娥公主享太子待遇,無重罪終身不得罰處,不得廢去公主封號,及笄之年便可封地,享太子俸祿。
這樣一個公主,誰敢惹?再何況她的性子實在跋扈得緊。還有人偷偷在暗地裡將她同秦泱的無衣公主做比,如今看來,這位公主,恐怕比之無衣公主,胡鬧折騰之能事有過之而無不及。
黎青蛾一路將白馬騎過幾道宮門,絲毫不管宮禁之中不準騎馬的規矩,終於到了無可入馬之地,這才匆匆地下馬,朝冬欣宮而去。
輕車熟路般,黎青蛾直奔冬欣宮主殿,進了殿也不讓通報,揚聲便喊:“左爰姐姐,你在嗎?”
然而殿中卻未曾有人,黎青蛾東西屋都瞄了一遍,仍舊無人,便出了屋子。
“什麼人在這兒?”從外頭掛了溼衣服纔回來的侍女不認得黎青蛾,正看着一身男裝的黎青蛾發愣,仔細辨認到底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若說是女孩兒,宮中人不會做這般打扮。若說是男孩兒,又沒有這般俊秀玲瓏的。且她的眉眼之間,細看着竟有些秦美人的樣子。
這樣狐疑的目光黎青蛾見得多了,皺着眉頭有些不耐煩:“我問你,左爰姐姐呢?”
“青娥?”不等那侍女答話,門口傳來左爰驚喜的聲音,黎青蛾回頭,左爰眼中閃過喜悅,“真的是你!”
腳下便加快了步伐。
“左爰姐姐!”黎青蛾立即換了一張燦爛的笑臉快步奔上去扶住左爰,“昨晚收到消息,我都急死了。這不,連夜趕回來看你。可是你身子這麼弱,怎麼能往外頭跑呢?這麼不聽話,小心黎豫哥哥怪你……”
“噓——”左爰忙將黎青蛾管不住的小嘴堵上,看了看四處無外人,卻還是將黎青蛾拉進了屋,嗔道,“你怎麼還是這麼口沒遮攔的?這可是王宮,不是你的北郊行宮,到處都是別人的耳朵,萬一被人聽了去,你我,可都要完蛋了。”
“哼!”黎青蛾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我纔不要大家都完蛋,我要大家都好好的!”
“好好好,都好好的,”左爰拉過黎青蛾的,將黎青蛾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瞧瞧你瞧瞧,纔不過三年不見,竟然長成個大姑娘了!瞧瞧這身段,瞧瞧這眉眼……”
黎青蛾皺皺鼻子:“哼!我纔不信呢。好多人都說我不像孃親,長得不好……”
“誰敢說咱們家青娥長得不好?咱們去摔他嘴巴子!”左爰拉黎青蛾坐下,“就是你啊,成天沒個女孩兒的樣子,怪不得人家說你!”
黎青蛾卻半點都不以爲意,反而道:“可黎湛王兄說了,就喜歡看青娥穿男裝的樣子,他說,青娥穿男裝的樣子精神!”
左爰嘴角的笑意僵了一下,拉過黎青蛾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青娥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吧?”
“爲什麼?”黎青蛾頓時睜大了眼睛,“青娥這次回來,是看左爰姐姐的。姐姐今日看起來,精神似乎不錯,青娥就要回去的。而且,湛王兄還在北郊行宮呢,我要和他一起去狩獵!”
左爰看着黎青蛾提到黎湛不自知地眸光一亮,心頭隱隱升起一絲絲擔憂來。想了想,勸道:“你別看姐姐現在精神不錯,其實還痛得厲害,而且太醫說了,姐姐這回沒有大半年是養不好身子的。鬧不好,以後都可能沒有寶寶了……”
“什麼?”黎青蛾眼中頓時閃過深深的擔憂,“這麼嚴重啊?那怎麼辦?”
“如果有青娥陪着姐姐說說話,姐姐會好得快一些。”左爰柔聲勸道。
“可……”黎青蛾還是想回北郊行宮,“可不是有豫王兄嗎?”
“你湛哥哥不在,豫哥哥怎麼能天天往這兒跑呢?如果被人看見,豈不是要露餡了嗎?”左爰諄諄誘導,只是她忽然摸到黎青蛾左手手腕上一塊還未消散的傷口,心底一黯。
她想起當初她嫁進宮中,青娥以爲她嫁給了黎湛,還大鬧了一場,說是她背叛了她們的姐妹情,黎湛不要她了,操了刀子就往脈搏上扎,若不是黎湛的暗衛發現得早,黎青蛾此刻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蹦亂跳地在這兒擔心她的安危了。
從前她以爲那不過是小姑娘沒了父王沒了母后之後對王兄和知心姐姐的依賴,可現在想來,黎青蛾對黎湛的感情,隨着年齡不僅沒有淡化,而且正在漸漸加深,並且朝着一個非常危險的方向而去。
如果是以往,黎湛身邊還沒有女人的時候,她定然不太擔心,只要拖到青娥及笄之年,遷到封地,尚了駙馬,漸漸地心也就淡了。可誰料還沒等到黎青蛾長大及笄,黎湛的身邊就有了秦無衣。
而且秦無衣,還是黎湛深愛的女人。
她能放黎青蛾回到北郊行宮嗎?別人都說黎湛年年興修北郊行宮是爲了她眼前的這個青娥公主,可只有她這個知情人曉得,黎湛興修北郊行宮,是爲了秦無衣,爲了有一天能夠帶着秦無衣去到沒有嘈雜聲音沒有別人眼睛的地方。
只是這一回,因爲戰北冽等人的蠢蠢欲動,北郊行宮已然不再安全——所以,她更不能讓青娥回到北郊行宮了。
“好不好?”左爰輕輕拉拉黎青蛾的小手,緊緊地盯着黎青蛾沉思糾結的小臉。
黎青蛾哼了半天,終於重重地點了點頭:“那好吧。我不回去了!”
左爰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然而黎青蛾接下來的一句話又讓左爰的心頓時提了起來:“我就在宮裡等湛王兄回來!”
北郊的狩獵林裡,秦無衣盯着不遠處的一隻長耳白兔,屏住了呼吸。清風吹起她鬢間的髮絲,輕輕地搔着她白皙的面頰。
那是隻剛好能抱在懷裡的小兔,雪白的皮毛,耳朵粉紅,正趴在哪兒,翹着小短尾巴專心地嚼着心長的嫩草。白得近乎透明的鬍鬚隨着小三瓣嘴的動作一動一動,偶爾動動耳朵,轉轉頭看看四周,又繼續嚼食。
不遠處的某白迎風站立在樹枝上,聳了聳自己的大尾巴,斜着眼悄悄地瞄秦無衣。她怎麼就看不見自己呢?明明它也很白,明明它的毛也很多啊,和那隻會趴在地上刨草吃的笨東西相比,簡直美太多了,她怎麼就不看自己呢?
某白從一根樹枝跳到另一根樹枝,離秦無衣又近了一點,特意伸出爪子梳理了自己尾巴上的白毛,而後一翹——被某黑一爪子踢了下去。
可秦無衣還是專注着那隻白兔,目不轉睛。
不多時眼神逡巡着白兔周圍的草地——春天的草長得瘋,一夜春雨便如拔苗一般,饒是這樣,草地上隱隱地有幾條不是人踏出來的小路。
秦無衣勾勾嘴角,心中瞭然。
某白落在地上,仰頭怒瞪某黑雀。某黑雀傲嬌一扭頭,飛到更高的枝頭曬太陽去了。
“誒,有沒有別的什麼工具?”秦無衣拉了拉一同貓在草叢後面的黎湛的衣袖,“不是箭的,不要傷了它。”
白兔的眼珠子是紅色的,寶石紅,這可是珍貴的兔種。不比駝鹿皮糙肉厚的,受傷了養一養。
嘴裡問着黎湛,秦無衣已經雙眸開始在林中逡巡。忽然看見一處藤蔓,看準了長度,腰間匕首一摸便砍下來。
“咻”得一聲匕首響,那小兔耳朵動了一動,不知道盯着哪個方向呆呆地盯了一會兒,不見動靜,遂繼續吃草。
青色的藤蔓在秦無衣梭子一般飛動的手裡,三下五除二,迅速成了一隻比兔子頭稍微大點兒的套繩。拉一拉不會鬆,不錯。
黎湛看着秦無衣靈動而熟練的小手,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一絲希冀,快得就像流光。
秦無衣手下動作卻未停,“咻”得一聲再次削下一段青藤來,這回的響動大,白兔終於被驚,撒開小短腿兩崩三蹦就沒了影。
“跑了!”寅生從樹上倒垂到秦無衣面前,嘟着嘴好像有些生氣。
“放心吧,”秦無衣將手中又做好的套繩交給黎湛,“咻咻咻”幾聲,又截下幾根藤蔓,朝白兔離開的地方尋去,“最晚今晚,給你抓只肥的。”
“不要肥!”寅生依舊倒立在樹上,衝着秦無衣的背影喊道。
“好的不肥不肥,多抓幾隻,讓你先挑。”秦無衣這頭安慰着,那頭早就拐了個彎不見蹤跡。
“我就要這一隻!”寅生衝着秦無衣消失的方向喊去,得到一聲隱隱約約的迴應,似乎是“好——”,寅生這纔開心一笑,倒立在樹上蕩了幾蕩,突然坐直,朝着一棵偌大的白樺樹如箭一般飛射而去。
葉飛霜抱着劍,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讓開。”
“不!”寅生怒瞪葉飛霜,生氣,“你跟了蘞姐姐很久了!”
“我沒跟你的蘞姐姐。”葉飛霜本是懶得同個小屁孩兒廢話,但看樣子,這個孩子還是有點兒功夫的。能截下他葉飛霜的孩子,不是普通孩子。
至於這個“蘞”,他沒有興趣。他跟的可是秦無衣。
“無衣姐姐就是蘞姐姐!你跟着無衣姐姐,就是跟着蘞姐姐!”寅生語氣裡的怒意從胸口噴發出來,彷彿體內有一座小火山,雙全握緊,恨不得將葉飛霜推到對面的山頭上去!
葉飛霜冷冷地看了寅生一會兒,從寅生邊上繞過去:“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寅生青藍色流影一閃,立即擋在葉飛霜面前:“不許你和黎湛哥哥搶蘞姐姐!”
葉飛霜眼中的冰雪又是一寒,原來是替黎湛來送警告的。但他葉飛霜可不是嚇大的,就算黎湛是天黎的王又怎麼樣?青城天羅山莊乃是天下第一大莊,在不隸屬於恆源大陸五洲十國任何一個國家的武林中乃是第一的至尊地位!
然他葉飛霜就算不靠着天羅山莊的背景,也是天下第一劍客,背上的劍,只殺該殺和他看着該殺的人!權貴如何?地位如何?統統不在乎!
“你回去告訴他,有本事他就護好了秦無衣!如果他敢傷秦無衣一根汗毛,或是有半分對不起秦無衣,我葉飛霜憑一把瀟然劍,定然追殺他黎湛殺到底。到時候秦無衣愛跟着誰,就不是黎湛說了算!”
晨風撩起葉飛霜額邊的兩縷黑髮,他的眼中寒冰中透着堅定,雙手握拳死緊。青黑色的袍子,包裹得他挺拔的身姿如同一把隨時出鞘的寒劍。
說完了話,葉飛霜越過寅生,朝秦無衣離開的方向追去。
“你放心吧!黎湛哥哥是絕對不會傷害蘞姐姐的!”寅生衝着葉飛霜的背影大喊,“他已經追了她十世!黎湛哥哥說了,就寵蘞姐姐一個!把她寵得,覺得天下除了他,沒有一個男人是男人!”
不遠處秦無衣聽到寅生這麼沒羞沒臊地把黎湛跟她說的情話當着這麼空曠的地方大喊,頓時麪皮一薄,耳根子一紅,寅生這個沒長心的孩子啊……
黎湛卻在一旁勾着嘴笑,笑得一臉寵溺,笑得山風浪漫。秦無衣只當不見。
“你還欠我一個胡作非爲。”黎湛趁機道。
抓過黎湛手中的套索,秦無衣只當聽不見。
貓着腰沿着草地裡那些淺淺的小路,找到附近的樹樁,秦無衣將準備好的套索一一固定。最後檢查一遍是否牢固。
做完這一切,秦無衣拍拍手叉腰站好,眸光熠熠:“好了,就等着晚上出來一趟,拎兔子吧!”
然回頭就發現,黎湛又開始用那種高深莫測的目光看她了。
就好像在秦泱的貴祥酒樓兩人第一次見面,被他認出來她穿着男裝,他也是這麼一副表情。
就好像他當初將那茉香黑墨給她的時候,他也是這麼一副表情。
就連她當日推測璇兒是應雪兒的人,他也是這麼一副表情。
秦無衣頓時有些挫敗:“你不會,又知道了吧?”然而不需要黎湛回答,從他的眼神當中,她就能讀出來,答案是肯定的。那雙眸子似海水,時而透明得仿若能映下月光,時而深邃得讓你看都看不透。
都說黎湛從小就被譽爲神童——
秦無衣索性兩手一攤:“你說吧,你到底什麼不知道?”
黎湛勾着嘴角,看向那些草地上淺淺的小路,不僅未答,反而道:“兔子性懶且愚,覓食基本走一條道,這纔在草地上留下一條條淺淺的路印子。”
“沒錯。”秦無衣點頭。
黎湛又看向秦無衣佈置的樹樁,薄脣輕啓:“只要在兔子的必經之路做好陷阱,兔子一定會上當。而且兔子雙眼長在腦側,對前頭的危險基本沒有什麼預知能力,就算有個套索在等它,它也會毫不猶豫地撞上去。”
秦無衣索性微微眯了眼,春風和煦,陽光明媚,黎湛的聲音低低的卻又柔和,暖暖的卻又有一絲溫涼,如同此刻暖暖的陽光裡送來的恰到好處的涼風。
那是她的最愛。
“更有,兔子性愚,就算腦袋被套住,它也不會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只會拼命掙扎着往前衝,結果被套得更牢……”黎湛終於看定秦無衣,湛藍色的眼眸中深邃愈加,緊張的眼神包裹住秦無衣,聲音裡甚至帶了一絲急迫,和期待,“可是無衣,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
秦無衣卻是一愣。
狠狠地一愣。
是啊,這些是誰告訴她的?搜尋過所有的記憶,她前世在福利院長大,之後被送往城中求學,從未在山區待過——然後她來到了這個大陸,從小在秦泱王宮長大,就算跟着父王出獵,父王也從未教過她如何捕捉兔子——哪個君王出獵,是爲了區區幾隻兔子?
除了黎湛……秦無衣看向黎湛,心頭縈繞着深深的疑惑:“沒有。”
她很肯定前世的她絕對不會去看這類無聊的書,她很肯定她這一世只在後宮抓過幾只狗,比如秦綠蘿的狗煮了吃了,王后的鴿子煮了吃了,神秘的,兔子,她這還是第一次逮。
“你再好好想想……”黎湛滿帶蠱惑的聲音誘導着秦無衣向更深處的記憶探尋,他的目光也帶着鼓勵。
然而秦無衣很努力地回想,可來來回回,並不曾有關於誰告訴她該怎麼捕捉兔子的經驗之類。
可她也覺得奇怪,今天看到兔子,她的腦子像有正常反射一般,就好像她曾經捕兔幾十回形成了經驗,立即搜尋可製作套索之物。
尋到了藤蔓,她更是想也不想立即編出了她從前絕對不會的套索——
“難道這一切,跟……我的那份記憶有關?”秦無衣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去確定地問。
黎湛卻輕笑,伸手摸了摸秦無衣柔軟的發,眼中的光芒越發柔和寵溺:“不管是不是那份記憶,你能記得這些,夠了。”那是他同她說過的話,教過她的捕兔方法,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他驚喜她還記得這些,至於是不是他教的,忘了就忘了吧,現在她在他身邊,纔是最重要的事。
他還可以帶着她重新創造一份屬於他黎湛和秦無衣的記憶,而不是墨隕和白蘞,未嘗不可。
可秦無衣卻突然仰頭:“黎湛,那些記憶中,你是不很重要?”
黎湛錯眼看向秦無衣,陽光透過樹梢映着秦無衣瑩白的側臉,連她的髮絲都被勾勒上一層淡淡的金光。她緊緊地盯着他的眼,眼神分外認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認真。
她眼中的光華,比陽光還要燦爛。
他原感謝上蒼,讓他每一世都能找到她。他也期待有一天,她恢復了她的記憶,她總會記起,總會感念。若她恢復不了,就這樣,也很好。
可她忽然認真地問他,他在她過往的記憶中,是不是重要的。就好像她是一隻他放飛的風箏,忽然有一天主動回來尋找那根牽動她的繩索。這份驚喜,是無以復加的。
“是。”
當然是。
一個字出口,黎湛覺得過了一個世紀之久,緊張地盯着秦無衣,期待而又害怕聽到秦無衣接下來的話。
“既然這麼重要,我們就把它找回來?”秦無衣主動迎上黎湛的目光,微微勾着嘴角,輕輕地,鄭重地道。
黎湛的柔情,這麼久了,如果她還沒有感覺,那麼她就是一個十足的傻子。
說實話她還是有些怕,因爲前世的遭遇所以下意識對未知情感由心而生的害怕——可她深知不能這麼繼續怕下去。身爲男人,黎湛都說出願意寵她一輩子的話了,身爲被愛護的女人,她是不是也要有所迴應?
愛,也是需要回應的吧?
吧?
前世不懂得愛人的秦無衣,這一世,願意爲了黎湛,學會去愛。
“真的?”黎湛眼中的深邃頓時如漩渦捲動,驚喜,無以復加,他的無衣,這是在給他迴應麼?
“當然。”秦無衣的語氣很輕,但黎湛知道,這是秦無衣給自己的最重的承諾。這代表她認可了他的愛,認可了他們倆的愛,認可了他們的未來。
就好像,她從來不輕易說“謝謝”,但她卻對成天給她縫製衣服的雲姑說“謝謝”。
就好像,她從來不輕易對人許下保護的承諾,但她卻對從小陪在身邊的小琴說“有我在”。
這樣懂得感恩這樣內心強大的女子,有時候看起來沒心沒肺,卻是玲瓏有心的。她將所有的事情都看在眼裡,誰對她好,對她壞,她都有自己的算計。
“那……我們就去把戰北冽那兒的六顆夜明珠搶過來好不好?”黎湛的眼中閃過晶亮的東西,如果此刻小白白看見的話,就會注意到,這,可是秦無衣要做壞事的時候標準的眼神,果然是跟誰在一起久了,便連那人的壞習慣一起學了。
“好啊。”秦無衣歡快地應着,彷彿黎湛在問“今晚咱們喝粥好不好”,而他回答: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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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送上。謝謝悠悠霜滿寶寶的月票和評價票,謝謝賴皮——和一尾魚遊遊的月票,愛你們,(╯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