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筱染打量秦無衣的時候,秦無衣也正在打量這個假裝暈倒的女人。
說這個人同羽妃有三分相似,倒是當真,特別是她的那頭黑髮,滋養得仿若浸過油似的,卻又清爽乾淨得彷彿被水滌盪過無數回。
和羽妃相似的,便都同她有三分相似。姬筱染的眉眼之間,果然讓她有些照鏡子的感覺。只是這姬筱染的眼眸卻不夠清澈,裡頭的彎彎道道,在看着黎湛的時候就格外放光。
“哦,這是大王帶着秦淑嬪,快給大王和秦淑嬪行禮。”姬太傅雖見姬筱染“暈”倒剛醒來,卻還是讓姬筱染行禮——就算他是太傅,黎湛也是天黎的王,秦無衣雖是他的外孫女,卻也是後宮的嬪妃,這等禮數,萬萬輕慢不得,免得遭人詬病。
黎湛沒有阻止,秦無衣也沒有阻止。兩個聰明人,自然一眼便看出了姬筱染的心思。
姬筱染忙起來,來到黎湛面前,行了禮。起來的時候,似乎是因爲身子軟,一下子便要倒去。好巧不巧,正往黎湛身上倒去。
同樣的伎倆,黎湛在帝后大婚的時候見過秦綠蘿使過,他最煩這樣的女人。往後一退,姬筱染倒在地上,“哎喲”地叫出了聲,擡起頭來的時候面上還有些委屈。
黎湛的面色愈冷,什麼話都沒說。
姬太傅那頭面上卻有些過不去,示意身邊的丫頭扶姬筱染起來,也纔看出姬筱染的糊塗。
待黎湛和秦無衣走後,姬太傅面色不鬱地看着姬筱染,彼時姬筱染也覺得自己丟臉,誰曉得大王人都來了,還這麼不給面子。
姬太傅冷冷得看了姬筱染一陣:“下回,不許如此!”
甩袖而去。他的老臉,都被姬筱染給丟盡了!
*
偌大的馬車,秦無衣和黎湛相對而坐。秦無衣雙手環胸,研究地看着黎湛。黎湛猶自將隱衛送來的奏摺批閱。
秦無衣只覺得黎湛真是忙得緊,到哪兒都有奏摺跟着。
馬車用的是天青色的車簾子,車內光線不錯,映着黎湛如有光澤流動的肌膚,一點點一寸寸都讓女人覺得自慚形穢。而那立體的五官,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看多久,都是一種享受,好像永遠都看不夠似的。
“看出什麼來了?”黎湛猶自筆下如飛,今日大臣們又送來奏摺,對於前日北漠王來朝之事,有稱讚秦無衣有勇有謀的,但也有彈劾她的,說是她一介女流之輩,竟然干涉朝政,其野心可見一斑。
“我看出,你穿着衣服也好看。”秦無衣輕笑。
黎湛退去天青色的衣袍,身上的玄色墨袍讓他看起來更加氣質高冷,而立領更是襯得他一陣禁慾的味道。
黎湛眼中閃過一絲喜色,一絲狡黠,忽然擡起頭來:“我不穿更好看。”
秦無衣喉頭一噎,假裝沒聽見,外頭趕車的隱衛卻因爲這一句驚得差點馬車都不會趕了。這不,一個趔趄,差點將一位過街的女子撞倒。
然那女子卻忽然倒在了地上,隱衛猛地一個剎車,路人紛紛都朝這邊看了過來。
車裡一個趔趄,秦無衣坐在黎湛對面,一個不防便往前衝去,好在中間隔了一隻桌案,這纔沒有撲到黎湛身上去。她雙手撐着桌案,面對着黎湛,黎湛才從奏摺上擡起頭來,卻正好和秦無衣打了個照面。
馬車停了下來,然兩人卻已然面對面,眼對眼,鼻對鼻,脣……
黎湛忽然有些感謝這個停車。
兩人之間的氛圍變得有些曖昧起來。兩人的呼吸輕輕交纏,脣與脣之間也只有微小的距離。
黎湛如薄如削的嘴角輕輕上揚,越發上揚,眼中的光華越發如瀲。這個隱衛做事情實在是太靠譜了,下回還是帶他,並且,還得給賞錢。
黎湛微微傾身,拉進了兩人的距離——
然而就在這時候,車外頭本來受到黎湛心中嘉獎的隱衛卻忽然發聲:“主人,出事了。”
秦無衣一個驚醒抽回了身,剛纔真是有些懵了,坐個車也能坐到這個程度,這個隱衛不是黎湛精心挑選的麼?怎麼這麼不小心?
黎湛本能一親芳澤,如今見秦無衣的美好忽然遠去,黎湛的臉色一青,決定撤銷對這個隱衛的獎賞。
馬車外頭已然圍觀了許多羣衆。
摔倒在地的女子帶着面紗,身體瘦弱得幾乎沒了人形。她試了幾次想從地上爬起來,最終卻只是徒勞。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五指纖細而有力,看得出是名女子的手,女子也不擡頭,低低地說了句“謝謝”便將手放在那隻手裡。
秦無衣將女子拉起來,兩人對視的瞬間,都愣住。
“美人?”
“冬青?”
冬青一見是秦無衣,立即別過臉去。
“小女子不是冬青,小女子無名,小姐莫是認錯人了。”冬青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秦無衣,但命運的安排誰都沒想到。她的妹妹青梅受了煉秋霜的蠱惑陷害了秦無衣,是有錯,但卻錯不至死。
雖然她知道害死她妹妹的不是秦無衣,但她還是覺得這件事同秦無衣脫不了干係。如果不是秦無衣將她和妹妹送到左爰處,那些人也就不會有機會……
“冬……”秦無衣也沒想到自己會再見冬青,當初青梅受了煉秋霜的蠱惑陷害她,她只是不想留下這個人,冬青替青梅頂罪她也能夠理解,畢竟是親姐妹。但天黎後宮之事,向來都是左爰做主,而且這兩個人都是左爰派來的,將其送還左爰處,卻是最正確的做法。
誰料到煉秋霜等人竟然趕盡殺絕,青梅死了,卻不知冬青是如何逃過一劫的。看她這瘦弱的樣子,顯然是受了很多苦。又不知道冬青是如何從宮裡逃出來的。
“無名,你沒事吧?”秦無衣想要查看冬青身上是否有傷,被冬青幾不可見地躲開:“沒事,方纔並沒碰到,只是我自己嚇了一跳,沒站穩,才摔的,你們去吧。”
冬青朝秦無衣行了禮,朝後看了一眼,往街角而去。
看着冬青才十幾歲便有些蹣跚的背影,若有所思。
冬青離開時候所看的地方,兩個大漢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離開了此處。
冬青回到城南甬巷第九甬巷,蔡媽媽早就記得只差團團轉了。見到冬青,趕緊將她一把拉進來:“哎喲喂,我說冬青,你這是去哪兒了?找你半天了都……快進來快進來……不是說了不讓你出門了嗎?怎麼還出去?你的身子還沒好全,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我到時候跟璇兒可怎麼交代?”
冬青的臉色卻不大好,將面紗拉下,面色雖然比前好很多,卻還是有些枯槁,十幾歲的女孩兒看起來老得像是幾十歲的中年婦女。
但那眉眼之間,已然可以分辨出其中的輪廓美好,不輸給許多大家閨秀。若是當初不曾遭遇變故,她的容貌,拼得下半個後宮。
“你,沒事吧?”見冬青面色不大對,蔡媽媽心裡有些擔心。
冬青只搖搖頭,欲言又止。兀自倒了杯茶喝了。
院子很小,一張石桌一個茶壺幾個茶碗,裡頭一間屋子一個小廚房圍着,便是所有。
屋子裡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丫頭,懷裡抱着個小男娃娃,正熟練地晃動着。那娃兒不過幾個月大,正緊閉雙眼睡得十分酣暢淋漓。
正是從宮裡逃出來的晴兒。
晴兒回頭將那娃兒給了裡間出來的荀媽媽,朝外頭走去:“冬青姐姐,你可算回來了,才蔡媽媽和荀媽媽都記得不行了。”
冬青卻鬱着臉色,未曾回覆晴兒的話。
晴兒看了蔡媽媽一眼,輕聲問:“到底怎麼了?”
冬青索性將買回來的一袋東西朝蔡媽媽面前推了,而後朝裡頭走去。
蔡媽媽將那包裹打開,但見其中不少小孩兒的東西。原來冬青是給水生買東西去了。
蔡媽媽忙朝晴兒使了個眼色,讓她跟上去。
冬青進了裡屋,便坐下打絡子,晴兒追過來,將冬青的手拉了:“冬青姐姐,你這到底是怎麼了?不過出去一趟,怎麼就變得這麼悶悶不樂的,是不是有人說了什麼了?那些人的話你不能聽的,咱們冬青姐姐那可是個大美人。我相信只要過些日子,就一定會……”
“晴兒,不是……”冬青忙打斷冬青自發的錯誤安慰,“我想,我可能被人認出來了。”
“什麼?!”晴兒頓時瞪大了眼,被冬青一把摁住嘴,“小聲些……我也只是猜測而已。畢竟當初連屍體都被那麼多人看見了,大家都以爲我死了,又怎麼會有人認出我來呢?”
“那你爲什麼這麼想?”晴兒壓低了聲音,水汪汪的眼眸中寫滿了擔憂。她們四個姐妹,已然死了一個,璇兒姐姐如今逃出天黎,聽說去了南軒。而冬青如今這個樣子,好在在她身邊了,可別又出什麼事纔好。
“才我去買水生的東西,兩個男人見了,便跟過來,我以爲他們圖謀不軌,便走,那些人跟了過來,”冬青道,“但後來我發現,這些人卻只是遠遠跟着,看着我的眼神很是奇怪,似乎在確認什麼。我到現在都不確定,那些人是不是認出我來……”
“那他們跟來了嗎?”晴兒擔心的是這個。如果那些人尾隨而來,她們可就危險了。
冬青搖搖頭:“應該沒有。纔在路上,後來我碰到了秦美人的馬車,故意倒了,引得秦美人下車,說了會兒話。那些似乎有些忌憚,就走了。我纔在附近故意逗留了好久,並沒發現有人跟來。”
“那就好了,”晴兒是個簡單的姑娘,這時候鬆了口氣,“既然沒人跟來,那就不要想了。咱們這個地方這麼偏僻,不會有人來的。不過冬青姐姐,以後你還是少出門的好,有什麼事,你跟我說了,我去。”
冬青點點頭。但她只是想給大家減輕負擔而已。這麼久了,自從受傷,她都是充當着被照顧的角色,她也想着照顧別人,給大家添一份力量。畢竟大家裡頭,水生纔是力量最小的那個,她不想一直都做個廢人。
然而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篤篤篤!”
力氣還挺大,冬青和晴兒對視,立即從位子上站起來,不會是真的被人跟來了吧?
蔡媽媽還在最外頭,荀媽媽這頭抱着寅生就往被子裡鑽,冬青立即將面紗戴上,晴兒抓過一邊的一把掃帚,所有人戒備完備,蔡媽媽這才揚聲道:“誰啊?”
“是我!徐老漢!”門外傳來徐老漢爽朗的聲音,蔡媽媽這才放心地笑着上去開門。荀媽媽等人也都放鬆下來。
然蔡媽媽還未到門口,便忽然聽見徐老漢在門口一聲喝:“什麼人!”
蔡媽媽打開門閂的手頓住,身後荀媽媽等人重新緊張起來。
門外,徐老漢戴着斗笠立在門前,身後是他裝酒的推車,上頭的兩隻大桶現在已然空了,這是早上去送酒剛回。近日馥太后壽辰要到了,這酒一日需得多送兩趟。
而巷子的那頭,正是那兩個跟着冬青的大漢,本來見冬青同秦無衣說話便退走,但後來見冬青自個兒走了,於是等秦無衣的馬車走了以後,又重新尾隨而來,現在被徐老漢一喝,頓時目露兇光,指着徐老漢:“說,這是不是冬青的住處?”
屋內的蔡媽媽一聽壞了,果然冬青這次出門被人認出來了。但事情怎麼會那麼巧呢?冬青的事情,沒有幾個人知道,這才上了一次街,還蒙着面,那些人竟然能認得出?
“冬青?老漢知道有這麼個人,是個姑娘吧?”徐老漢摘下帽子,露出那一張瘦得眼窩深陷的臉,面上的表情倒是慈祥,彷彿看不出這幾人身上騰騰的殺氣似的,“那可是個漂亮姑娘,我見過的。你們兩個,到底是哪一個,來找她?叫什麼名字?”
那兩個大漢被徐老漢這麼一問,頓時愣了一愣,一個比較機靈的額角一顆黑痣的大漢趕緊接着老漢的話道:“對對對,是我來找冬青姑娘。我叫一桶,他叫二餅,是陪我來的。老人家,你快帶我去見她……”
說着,兩個大漢就要上前。
“等等等等,”徐老漢用斗笠指着兩個大漢腳下,“你門就站那兒!”
“怎麼了?”兩個大漢停住腳步,有些疑惑。
“我還沒問完呢!”徐老漢看住那個帶痣的,“你說你叫一桶,你家住在哪裡?家裡是幹什麼的?在家排行老幾?和冬青,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見兩人面上有些急,徐老漢又用斗笠指着他們道:“你們兩個大男人的,要找一個沒出閣的姑娘,我是不是得問清楚?萬一你們兩個圖謀不軌的,冬青姑娘以後的名聲可就不好了。如果你們兩個同冬青確實是認識的,而且還是朋友,我把她叫出來,你們當着我的面兒,有什麼話,就說說完了!”
一桶一聽讓冬青出來,頓時樂意了,遂腦筋一動道:“我就是城東陳員外家的一桶,這個是小名兒,你同冬青一說她就一定知道的。至於我們家是幹什麼的,老人家,我們只是朋友,又不談婚論嫁的,您問這麼多做什麼?您把她叫出來,什麼都好說。”
“也是……”老人家點點頭,好像是同意了那個一桶的說法,把一桶兩個人一樂。但徐老漢隨即又道:“可是不對啊,冬青今天好像出門去了,不在家。要不,你們過會兒再來?”
“在家在家,老人家,我們剛纔就是跟着冬青姑娘回來……的……”另一個“二餅”見徐老漢這麼說,似乎有當真願意當冬青出來的,遂接話,被一桶一肘子捅了肚子,痛得縮了回去。
“你是不是傻?你這不明擺着告訴人家我們倆是跟蹤人家來的?”一桶咬牙低聲道,這會兒很想一刀子捅死二餅。
二餅縮縮脖子。
那頭徐老漢眼裡卻笑:“不可能的,冬青說了今天中午不回家吃飯,到城裡的張嫂子家去的,你們莫不是看錯了人吧?”
“看錯人,不可能!”二餅大眼珠子一瞪,“俺們倆的眼神,怎麼可能會看錯!”又被一桶捅了肘子。
“那也不對,你們說的,到底是我們家的冬青,還是隔壁家的冬青?”
“你們這裡,到底有幾個冬青?”一桶這會兒開始有些懷疑徐老漢在故意兜圈子了,這又是問家底又是認錯人的,莫不是給那冬青爭取時間逃走?
想到這兒,一桶面上諂媚的表情便有些收斂。
“幾個冬青?”徐老漢好像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掰着手指頭數了數,“我們家一個,隔壁老王家一個,隔壁巷子里老嚴家也有一個,大家都叫冬青,都是一天生的。哦,不對,一個是半夜生的,可能不是同一天……”
“老人家,你這是玩兒我們啊……”一桶這會兒越發確定徐老漢這是故意在兜圈子,重又目露兇光,一手摸向後腰,那裡有一把彎刀,一面鐫刻着青蓮託月,一面鐫刻着猛虎繡花,正是當初在秦泱的時候,有人刺殺秦無衣,用的正是這樣的彎刀。
高牆上一道羽白色的身影纖長,眯着眼正看那彎刀,正是秦無衣。想不到兜兜轉轉,竟然又碰到這些刺客。這回一定要將這背後的指使者一起挖出來!
“玩兒你們?怎麼會?老人家幹嘛跟你們開玩笑?”徐老漢一臉無辜,“如果你們找的確實是我們家冬青,我就把她叫出來嘛,年輕人火氣這麼大,還見不見了?”
“那你快把她叫出來!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一桶脾氣較好,但二餅卻沒這個耐性,一把就將那刀子抽了出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淺藍色深衣蒙面少女,對着徐老漢道:“老爹,您說誰找我?”
徐老漢回頭一見,但見那少女身子瘦弱,果真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似的。但她面上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好像會說話。
竟是換上冬青衣服的晴兒。
晴兒是個早產兒,身子骨本來就瘦弱,又和冬青年紀相仿,身材相似,穿上了冬青的衣服,把臉一蒙,果然活脫脫另一個冬青。就連徐老漢都差一點看錯了眼。
徐老漢頓時一喜,用斗笠指着面前兩個少年:“諾,你看,就是這兩個人找你,一個叫一桶一個叫二餅,你認識嗎?”
晴兒雙眸將兩人一一看過,再次疑惑地看向徐老漢:“什麼一桶二餅?老爹,您真會開玩笑。這兩個,我不認識啊。城裡的張嫂家的哥哥叫三胖,今兒本來我要在她家吃飯的,誰知道人家家裡也來了別的客人,不方便,我就這又回來了。回來得比你早,所以你不知道呢。”
晴兒這兩句話聽着不甚相干,卻替徐老漢將話圓了回來。就連高牆上的秦無衣都不禁點點頭,這丫頭機靈,有點像她身邊小琴的樣子。卻似乎比小琴來得成熟一些。
本來打算出手的,秦無衣這會兒打算先看會兒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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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更兩百章不斷更了,鮮花和鑽鑽在哪裡?要開學了,不開心,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