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風波並未影響安景涼的情緒,反之在我看到他時,竟覺得他的臉色比之早間出門的時候還要好上半分,眉宇之間亦是簇擁着笑意,我是糊塗了,安景涼可不是那種會真正發自內心微笑的人。
前來恭賀的皆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及其夫人,依着禮制,入府後皆是先來正廳向太后和安景涼請安,如此一來,連帶着我亦是隻能安安靜靜的待在正廳中了。
好容易盼來了父親和母親,幾月不見,父親卻是蒼老了許多,連着母親亦是步履蹣跚,看到他們如此模樣,我心中好不痛心,就差當場哭出來了。打從入廳起,父親的面色就一直冷冰冰的,連着問安亦是不甘不願,我眼瞧着暗景涼微微眯了眯眼,眼神裡透着一股危險的氣息。
父親和母親在下首行跪禮,安景涼也不急着道起,只站起了身子,緩緩朝了父親跟前走去,我緊抓着椅子,就怕自己一個控制不住就衝出去。
“蘇相的身子看來還是未好全啊,怎麼,宮裡的太醫可是不管用?”安景涼語氣平平,也聽不出喜怒,面上依舊掛着絲絲淡笑,在別人看來,可是有多麼關心面前的老丈人吶。
父親努了努緊抿的雙脣,垂着的手臂亦是不由自主的有些顫抖,瞧着他的面色,估摸着一直在憋着怒意吧,自打上次當朝被駁爾後被遣回府養身後,父親就再未入宮上過朝,倒也不是他不願,只是安景涼有言在先,要父親好好在家休養身心,待得好全了再商議國事亦不遲,太醫每每都回還需靜養,如是,他無法違抗聖旨,只能一直在家。
父親這輩子從來都是忙忙碌碌,在皇宮和相府之間來往,突然閒散在家,又怎能受得住,便是沒病也被養出病來了。
我原想着找個好機會替父親說話,可現在看來,這樣倒也是好的,若能遠離官場或許還能活的長久些,只是,要讓父親接受這個建議可是件很難的事情,他一生爲官,如何會選擇碌碌無爲平庸的生活?
“陛下,老爺他近來身子尚未好全,倒也不是太醫的錯,原是老爺他是忙碌慣了的,突然閒下來……不過是,有些不適罷了,待得日子久些,那就好了。”父親閉脣不語,身旁的母親卻是開口了,然他的話才落,就被父親狠狠的瞪了瞪。
“陛下,老臣已無大礙,不願再這般拿着糧餉不幹事,還望陛下能成全老臣。”
“朕倒是覺得蘇相如今身子大不如前,還是好好在家調養爲好,免得出了什麼岔子,倒讓朕心有不安。又或者,蘇相難道覺得將國家興衰放在朕的手裡,委實有些不大放心,這才日日夜夜的擔驚受怕,想着早一日取回朝議政權?”安景涼收了面上的笑意,冷冷的打斷了父親的話。
我一驚,忙的自椅子上起了身,快步至安景涼身側,爾後朝了父親道:“蘇相還不快謝陛下隆恩,陛下日日惦念你的身子,可是一直盼着你好的。然今日,本宮瞧着蘇相的氣色確實差了些,倒不如就隨了陛下的意,蘇相還是再養幾日吧,如今盛世太平,朝堂上也沒出大亂子,蘇相的一片忠心本宮和陛下甚覺欣慰,饒是如此,還是身子要緊啊。”
父親擡眸略帶了幾分吃驚的瞧着我,許是未料到一向唯唯諾諾的女兒今日怎會說出這樣的話,我知道父親的生氣,可我沒有辦法,安景涼此話大有不滿之意,若父親不否決,便是坐實了這樣的污衊,那父親就愈加岌岌可危了。
“皇帝和皇后的話蘇相難道還不明白,趕緊謝恩吧。”身後坐與高椅上的太后淡淡的朝了父親說道。
父親忍耐了片刻,終究還是謝了恩,雖然我知道他心中諸多不情願,然眼下這該是明哲保身最好的做法了。
“蘇相,快請起。”安景涼方纔含着笑意親扶了父親起身,爾後又指着我道,“蘇相可是養了個好女兒啊,如今更是朕的賢內助,亦是整個漓月國的
一國之母。”他邊說邊牽住了我的手,繼而感嘆道,“朕和蘇卿所謂志趣相投,無話不談,朕身邊有此可人兒,當真是朕的福氣。這,也全仰仗蘇相和蘇夫人自小對蘇卿的教養呢,朕,倒該好好謝謝你們二老纔是。”
我愣愣的瞧着他,他卻是眼含着笑意曖昧的看着我,我竟不知眼前的人還會玩這樣的把戲,他是不是以爲如今在場的所有人都被他的演技騙過了呢?真是可笑,誰人都知道,我和他之間從來就沒有鶼鰈情深過,連相敬如賓也從來沒有過,有的只是猜忌和羞辱,以及這般恬不知恥的做戲。
“陛下嚴重了,也那是因爲站在陛下身邊,方纔顯出歌兒……皇后娘娘的特別來。作爲一個母親,便是自己的孩子再差,卻也是最好的,爲人父母不求孩兒能大富大貴,只求一生平安無憂。”母親說完卻是砰的一聲跪了下來,眼角的淚水早已忍耐不住,汩汩而流,“陛下,皇后娘娘若有做的不對的地方,還望陛下能多多包涵,奴婢就這麼一個女兒,只望她能好好輔佐陛下,可奴婢也知道,奴婢這個女兒做起事來總是毛毛躁躁,然本心卻是好的,還望陛下看在她一片善心的份上,勿要同她過多計較,奴婢便是死……也無怨了。”
我睜開被安景涼握着的手,忙的蹲下身子,“娘,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麼,難道陛下連這些都看不明白嗎,還用娘來提醒?陛下待女兒很好,好的很,娘您不用擔心,您這麼說,不知道的還以爲陛下和女兒之間有了嫌隙了,快,您快跟陛下道歉,快求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
這些話,是越了矩的,不說母親只是個一品誥命夫人,便是太后,也不敢和他這麼說,安景涼雖然看似無害,可他心眼卻是極小,今日母親這般不顧臉面與他說這些話,他的心裡一定是像紮了刺一樣難受,這種被看穿的感覺就好像當衆給了他一個耳光一樣,會讓他永生難忘。
“陛下,臣妾的孃親並未有意衝撞,許是多日未見到臣妾,一時失了心罷了,她並無其它意思,還望陛下勿要對她多加責罰。”我擡了頭朝着站在我身前的安景涼望去,他的面上是死一般的冷寂。
母親的抽泣聲滴滴答答,斷斷續續不能停。我緊張的不知該如何呼吸,只盼着安景涼能看在今日衆多官員入府的份上,不會過多計較母親的魯莽。
“皇帝……”身後的太后打破了沉靜,悠悠的喊了一聲,然還未來得及將嘴裡的話說出來,外頭卻是傳來一陣嘈雜之聲。
安景涼眉心一皺,不悅的大喊一聲:“何人在叫囂?”
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莫習凜自屋門口入內,應道:“回稟陛下,乃杜彬在屋外求見。”
我一愣,杜彬爲何會在這個時候出現?該不會是爲了杜姐姐吧?可是很顯然如今安景涼正在氣頭上,他不是自尋死路嗎?
“莫侍衛……”
“把人帶上來。”
還未來得及勸阻,安景涼便是冷冷的下了命令,爾後大袖一甩,徑直往高位上坐去。
我此時也顧不得其它,只同父親一起扶了母親起身,眼看着之後指不定會發生些什麼,便是喚了丫鬟,想讓她扶母親下去休息,然就在此時,耳畔卻是傳來安景涼一如冰山一般冷冽的聲音,“一個都不許走,來人吶,去將成親王也叫來,朕倒要聽聽,杜彬求見朕是想說些什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樣的局面並不是我想看到的,只他的命令既然已下,我也只能服從,扶了母親自一旁坐下,爾後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我擡眼瞄向坐在安景涼左側的太后,她緊皺着眉頭,輕撫着額頭,只嘆氣不語。
這個時候,只能看杜彬自己的造化了吧。
很快,本來正忙於照顧客人的安景逸也到了正廳,沈蓉亦一同相隨,如此,這正廳中便是滿滿當當坐滿了人。
沈蓉拿着疑惑的眼神望我,我正欲朝她搖頭,只聽外頭一聲高呼萬歲,下一秒,杜彬便是衝入了門。我被眼前看到的杜彬嚇了一大跳,一身凌亂,面色憔悴,連着本來還算厚實的身子也消瘦了不少,想來爲了杜姐姐他一定心力交瘁。我眼見着父親面上的不忍,我能理解他眼看着好友變成如今這般模樣的心痛,可眼下誰人都救不了他,他既然選擇在今日面見安景涼,或許也已經有了視死如歸的打算,可便是付出這樣的代價,真的能救回杜涵月嗎?
“陛下……陛下饒命,陛下饒命……”杜彬也不管此時屋內的情況,一進門便是跪拜在地,高喊着饒命,這饒的自然是杜涵月的命了。
安景涼盯了他半晌,直到他終於停了,方纔道:“光祿大夫杜彬,朕記得朕只是讓你回鄉養老,如何現今成這副模樣了?饒命?朕何曾要過你的命,朕又要饒誰的命?”
“陛……”父親緊握雙拳,方想起身,我忙的瞪了眼睛朝他搖頭,可萬不能再火上澆油了。
父親無奈,只得坐下,只嘆了口氣,腦袋一撇,不願再看杜彬的狼狽。
杜彬擡頭道:“陛下聖明,當知老臣爲誰求饒,陛下便是顧念在老臣之女服侍過陛下的份上,也該對她從寬啊!況且,若不是那妖婦,老臣的外孫又何以會死,那也是陛下您的孩子啊!陛下決斷老臣不敢置喙半句,可實與老臣的女兒沒有關係,她過於衝動也是情有可原,陛下怎就不諒解她呢?老臣如今已無多大心願,只望陛下能放她出宮,老臣甘願帶她遠離錦城,再也不踏足錦城半步。”
杜彬此人一向清廉,爲官數十載,也不過就是隻有一個杜府罷了,且自打杜涵月的母親去世後,他便再未續過弦,如今膝下也不過就只有杜涵月一個女兒,若果真遠離了錦城,他們父女倆又該去何處呢?做出這樣的承諾顯然已經沒了任何退路。我心痛,我難受,可我是個膽小鬼,到了這一步,我依然不敢爲杜涵月求饒,這天下,果真是隻有自己的父母最是和自己心肉相連。
原本這件事情本就可以以大化小,以小化無,縱然杜涵月以後再不得寵,也不至於會落得老死在永巷的下場,所以起因並不是理由,而是安景涼不願留她罷了,或許是在彼此的交流中,越發覺得杜涵月和他過於相像,他心有恐慌,故而才借了這個緣由,徹底將她推離開。
“事到如今,杜大人還要污衊勤太妃嗎?便是這一條,朕就可以讓你死,你知不知道。”安景涼站起身來,冷冷的應道。
杜彬顯然已經激動到完全不在意安景涼的情緒了,他跪拜着應道:“老臣死不足惜,只盼陛下能法外開恩,饒了小女一條性命,放她出宮吧,求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
安景涼麪色冷峻,低着眉目瞧着他,眉眼之間,憤怒一覽無遺。
“皇帝,杜大人爲官數十年,從未有過紕漏,先帝在世的時候,還曾賜他‘正直不阿’的牌匾,這樣的人養出來的女兒自然也不會差到哪去。”一直閉眼不語的太后卻突然正了面色,起身不緩不慢的說道,待得至杜彬面前才停了下來,爾後轉身朝向安景涼,復又道,“勤太妃之事,事實真相如何,皇帝和哀家心裡都很清楚,哀家顧念皇帝金口一開才未多言半句,然事到如今,哀家也不得不說了。”
安景涼擡眸看向太后,眼神裡是我不曾見過的狠絕,我心慌不已,同沈蓉安景逸對視了幾眼,卻也知道此時並不是我能出頭的時候,太后既然打破了這表面的平靜,必定是有她的計劃的。
“母后此話何意?”
寬廣的大廳中央,兩個手握權勢之人第一次有了直面的對抗,然這一反擊,帶來的是什麼後果呢?又或者,日後太后再想起來,是否會後悔?隱忍了這麼多年,卻還是沒有堅持到最後,僞裝的面具終於有了破裂的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