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又回來之事很快在宮裡傳遍了,我原本以爲安景涼勢必會採取手段來限制我的活動,甚至於會直接幽禁我,即便沒有我想象中那般折磨虐待,卻也不會是如今這樣的安排。
那日在殿前露出真顏,他只一味將我擁在懷裡,旁人什麼時候離去,我又是如何回到從前所待的鴛鸞殿,我竟恍恍惚惚,回憶不起來,只知,當我再次踏足鴛鸞殿之時,亦一併恢復了帝后之位。
這帝后寶座旁人想坐不能坐,我卻是想逃逃不開。只我這一介逆臣之女,再次回到宮中,再次掌管鳳印,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便是無人敢在我面前渾說,我卻也能從宮中衆人的眼神中覺察到眼下的形勢,朝堂之上定然上演着好看的戲碼,那些文官的諫言必然將我貶斥至無底的深淵,只看安景涼要如何做選擇了。
我倒並不爲自己的安危擔憂,死對我來說已經沒有那麼可怕了,更何況,依着安景涼的性子,他不會那麼容易就讓我死的,不然他也不必恢復我的皇后之位了。如今這宮中一干‘亂臣賊子’皆已除去,留下的除了從前先帝身邊的老臣以外便是他安景涼自做太子時起就培養的一批心腹,縱然有同爹不合的官員上奏遣我離宮甚至殺了我,他必也不會聽,他是我行我素慣了的,哪裡會被別人的三言兩語挑撥而動搖決定。
只是朝堂上有他攔着,然這後宮中,想我死的卻是大有人在,慶祝我回來的自是寥寥無幾。從前太后的心腹已盡數不在,便是還殘留幾個,也不敢這般堂而皇之的來見我,而我以前身邊的人,亦走的走死的死,是以,回到這鴛鸞殿中,望着這四壁仍舊如從前般的景緻,心境卻早已改變,所謂物是人非,大抵也就是此時的感受了。
恍恍惚惚憶起從前之事,初入宮時,我還存着幾分僥倖心理,原本以爲不過是換了個養身的地方罷了,自不會捲入後宮是是非非的泥淖中去,卻不曾想過這一年兩年的光景,卻是經歷了無數次的生生死死,身邊之人一個個離去,如今只剩了我一人,這種淒涼苦楚無處訴的心情果然是最難受的。
鴛鸞殿空置多時,雖日日有人打掃,到底是荒涼了些,裡裡外外皆是泛着一股低沉的壓抑感,縱是擺置了開的正濃的花束亦擋不住這寥寥的哀怨之氣。加之宮人謹言慎行,行走之間鴉雀無聲,更是添了幾分寂寥。念起青煙還在之時,哪裡是如今這般光景?
我冷眼瞧着周遭,心裡升出幾分惆悵,念起青煙來更是悲憤交加,只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無喜無怒,無憂無怨。我選擇留下,是對命運妥協了嗎?當然不!那一絲陽光出現之時,也照亮了我內心深處最幽暗的地方,光明現前,我還有什麼可怕的?終有一日,我會擺脫這牢籠一般的皇宮,擺脫這如地獄一般的權勢束縛,回到我本該回去的地方。而在此之前,我要一一解開那些困在心裡的謎團,那些在我背後放箭傷人的,我必也不會讓他們繼續逍遙的活着,至少,也該讓他們自食其果,知道因果報應這一說。
一夜未眠,第二日早間方纔天明,我便起了身。打開殿門,放眼所及之處盡是白雪皚皚,紅牆綠瓦、高臺水榭,天地之物皆被素銀雪花妝點,將所有污濁之氣全部掩埋。呆呆的站在殿門口,任着白雪飄至肩頭面上,恍然未覺一絲冷意,雙眸深處只有漫天飛舞的雪花,再無其它。
“娘娘仔細着涼。”身上披上一件大氅,錦繡呵氣之聲傳來,“這可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瑞雪兆豐年,該是大吉呢。”
安景涼派了錦繡隨身服侍我,又調遣了十來個臉生的宮人內侍入了這鴛鸞殿,大多是我不曾熟悉的,料想必然是新進的宮人,說起來,這宮中的人大多已經換了樣,我竟是找不出幾個熟悉的人來。
錦繡說話做事一向謹慎,又是宮中的老人,她來服侍我自然是細微小心無可挑剔的,然因着她是安景涼身邊的人,我對她到底是親近不起來,又思起她暗地裡認出了我卻又不言明,便是越發不可信任,是以,對於她的體貼照料,我也不過是報以禮貌性的迴應罷了,再多也不能了。
我擡眼看着從天際灑落下來的揚揚白雪,並不回答她的話,她亦不再多言,只靜靜的站在我身後。
也不知過去多久,直至眼角出現那熟悉的身影,我方纔回了神,冷眼瞧着那人越走越近,直至在我面前站定,我依舊是維持了之前的動作,連着眼眉亦未挑動半分。
“參見陛下。”身後錦繡淺聲請安,那人無視我眼中神色,自顧自的上前來握了我的手,扶我往殿內去。
殿門合上,一併將那白雪覆蓋的天地自我眼中抽去。
在暖閣坐下後,錦繡早已命了宮人沏了滾滾的茶水,一室之內鴉雀無聲,只偶爾傳來木炭燒裂的噼啪聲響,我不知他心裡到底是計劃什麼,原本想要問問寧玄曦的事情,然想到他的爲人,怕是我過於關心寧玄曦的話只會給他帶來麻煩,便是噤口不言一句,只等着他發話。
他淺酌了一口茶水,沉默了半晌,方纔開口道:“你且放心,寧玄曦……朕已經放他離宮了。”
我一驚,差點打翻手上的茶杯,擡眼朝他望去,他亦恰好擡了眼,見我面上之色,復又道:“朕是不會讓你再見他的。”
我努了努嘴,終是未說話,也罷,見與不見都無所謂,只要他平安離開,那我也可安心了。倘或真去見了他,反倒招他一襲問話和擔心,不如就這樣罷,我只願他萬別再爲我觸怒了安景涼,離錦城遠一些,安安穩穩的去當他的御劍山莊少莊主,和我斷絕了聯繫纔好。
見我不言,安景涼一時也沒了話。恰好此時宮人送了湯藥過來,他便皺眉問道:“這可是昨兒個太醫配的藥?”
大約是見我面色不太好,昨日長秋殿得知我身份後他便立馬讓太醫來替我診脈,之前落下的毛病實在太多,太醫一時之間竟是無從下手,只能慢慢調養,便是開了一份大補的藥,說是每日早間和晚間各服用一次,吃上半月後再說。
我的身子如何我自己是很清楚的,我一直怕自己熬不到再次見安景塵的那日,如今既是有大補的湯藥,我自是全盤皆收。我不怕安景涼在湯藥中動手,他也犯不着繞這麼一大圈來對付我,這不是他的作風。是以,宮人端來,錦繡試藥過後我便全體都喝下,良藥苦口,只要對我有好處,這點苦我還是受得住的。
錦繡點頭道:“回陛下,正是。”她說着,拿了銀勺舀了一口,纔要入嘴,安景涼卻是攔住了她,道:“給朕吧。”
我瞥了他一眼,不知他何故。
錦繡略遲疑了半刻,方纔將藥碗遞至他面前,他便揮了揮手,錦繡服了服身,這才退了下去。
只見他舀了一口,下一秒竟是往嘴裡送,還未等我出聲,他便皺眉道:“好苦。”
我不覺有些好笑,“陛下這是做什麼?”
他將湯碗推至我面前,只道:“怎麼不讓錦繡備些蜜棗來,這麼苦,實在難以下嚥。”
我取過湯碗,皺着眉頭三兩口全數喝了下去,爾後砰的將碗丟至一旁,他怔怔的看了我一眼,到底沒有問一句。
嘴裡異常苦澀,然這苦同心裡的苦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
移了眼,並不看他,只想着我這般態度待他,依着他的脾氣,他定然是甩袖離開的。此時此刻我並不想和他有過多的交流,我不想如同過去一般,爲了身後之人的安危對他強顏歡笑,如今我只一個
人,還要討好他做什麼?倒是憑白讓自己成爲後宮那些女人的眼中釘。
他卻並不打算離去,只直直的看着我,把玩着腰間禁步上的穗子,良久方纔又開了口,“你沒有什麼話要同朕說的嗎?”
我本不想應答,然想着這樣也不是個法子,總不能一直不說話吧,況且接下來我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倘或沒有他的允准,卻也是難以完成的,思及此,方纔將心裡的那股厭惡之氣壓了下去,只低了聲音道:“陛下想要我說什麼?”
“你既不想再入宮,又何必裝成玉娘隨朕回來,你明知此番進宮必不能安然離開,卻依舊選擇冒險,難道只是爲了救寧玄曦嗎?他對你來說,果然很重要嗎?還是說,你入宮還有其它的目的?”
我擡眸看向他,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面此時卻異常陌生,我看不穿他的心,表面平靜的他心裡到底是怎樣的翻江倒海我竟全然不知,這一秒他可以如此冷靜的問出這些話,下一秒很有可能勃然大怒。
我恍然想起旁人說的話,說他安景涼對我是存了一份心的,便是連着寧清月,亦擔心我有朝一日再回來,可爲何我竟感覺不到呢?又或者,我潛意識裡是曉得的,只是不想奉承他迎合他,我倔強的心在抗拒着這些,是不想成爲他權勢壓迫下的囊中之物。
我是二十一世紀星座魔女,對於十二星宿人性善惡瞭解的很是通透,自然很清楚他安景涼是什麼樣的人,只要我和軟一些,流幾滴淚求幾聲饒認幾回錯,他定然會放下對我的戒備,可我卻做不出來,要我對他曲意奉承,簡直比殺了我還要叫我難受。
“你爲何不回答?果然被朕說中了嗎?”
我收了眼神,落在面前的湯碗上,輕笑道:“陛下認定的事情,縱然解釋了又能怎樣,便是事實現前,你不相信的還是不會相信。”
“你不解釋,又如何知道朕不信你?”
“陛下若信我,這話就不會問了。”
“你……”他提高了聲量,卻及時住了口,爾後放低了聲音,復又道,“你可知,朕爲了找你費了多大的功夫?你既活着,爲何不來見朕?你寧願和寧玄曦在一起,也不願回到朕身邊嗎?”
我抿了抿脣,輕呼一口氣,應道:“我心裡在想什麼陛下應該很清楚,何以還要問我這樣的話。”
“難道你還想着安景塵嗎?”安景涼大聲打斷了我的話,“就算他已經死了你也還要等下去嗎?”
“他……”擡眸對上他,纔想說他還活着,話到嘴邊終是嚥了下去,不行,我不能讓安景涼發現我已經知道這件事,我嚥了咽口水,堅定應道,“是,縱然他死了我也會一直等下去。”
“那麼朕呢?朕爲你所做的你就看不到嗎?朕對你的愛……”
“愛?”我苦笑道,“那我敢問陛下爲我做什麼了?把我身邊的人一個個殺死就是陛下對我的愛嗎?將我禁錮在你身邊就是陛下所謂的愛嗎?這樣的愛恕我要不起也不敢要。”
他緊抿着雙脣,皺着眉頭看着我,面上是我不曾見過的急躁和痛心,又見他突然伸手捂住胸口,似是極爲痛苦的樣子。我收了笑,只凝望着他,安景涼,你何必在我面前做這副苦相,你明知我心有所屬,如今禁錮我於宮內,留住的也不過是我的身,卻並不能留住我的心,與其兩人都痛苦,還不如放了我呢。
他的表情越來越痛苦,眼見他撫着胸口的手上青筋爆出,我微微一愣,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慌忙起身至他跟前,道:“陛下你怎麼了?”說着,伸手探上他的臂膀,他卻猛地往我身上倒去,卻見他雙眸緊閉,額上佈滿汗水,我驚慌失措一時不知該如何,急忙高呼錦繡入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