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頓時有些尷尬,耳邊絲竹之音雖優美,然衆人心中必然都是牽三掛四忐忑不安的。我因一心記掛着哥哥的事,自是沒有心情再同寧清月對峙下去,況且這也並非是我本意,不過只是瞧她那般淡然的神情有些看不慣罷了,多嘴出言譏諷了幾句也就是了。
一曲將終,我擡眼瞧了瞧外頭的天色,黑雲遮天,冷風習習,月亮躲在層層雲層之後,只隱約透出幾絲微弱的光亮來,瞧着這天氣,明日必然要有一場大雨了。想着今日乃除夕佳節,卻不想這滿園的氣氛竟是這般壓抑冷清,別說本就人丁寂寥,便是團團圍滿了人,只依然感受不到暖意,人心涼薄,便是再多的人,也無濟於事。
老天知道這宮中長長久久的寂寞和空虛,如是纔在這本該喜慶的日子裡添上幾分落寞的氣氛。
我撫杯喝下一口暖茶,心中念起雯心的計劃,依着早前說好的,大約一更的時候鳳凰殿的那個小內侍會攜着印着假章的出宮文書往城門口去,屆時雯心亦早已安排好在藏經閣外圍放一把火,因爲刺客的緣故,有人是夜出宮必然會多加盤查,那假章別的人看不出來,只守衛卻都是極謹慎和細微之人,只一眼就能辨出真假來,到時再加上大火一亂,哥哥便可趁機溜出去。我前思後想,倘或不是安景涼早已知曉,那這計劃必然是天衣無縫的。
雖如此,我心裡到底還是放心不下,說到底只要哥哥還未離宮,我的心又哪裡可以鬆懈下來的。
轉眼,耳畔絲竹之聲已停,我收回思緒,側眼瞧見安景涼已起了身,他隨手將身旁的寧清月一同拉了起來,離了位置,往前走去。衆人皆有些不解,齊刷刷的朝他們看過來。楚世吟大約想起安景涼方纔說的話,此時卻也顧不上什麼了,只晃晃悠悠的起了身,開口道:“陛下方纔說還有一事要告知衆人,如今酒也喝了,曲也聽了,可是要同大家宣佈了嗎?難道此事……是同香夫人有關的?”楚世吟面上泛着紅暈,瞧着她眼神迷離的樣子,顯是有些微醺,她素日裡就是張狂慣了的,在安景涼麪前又不似別的人那般小家子氣,故而作此放縱模樣大家也見怪不怪,只以爲她也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哪知她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下,復又似笑非笑的接到,“難道說,陛下要晉封香夫人爲貴妃嗎?”
她說話向來是沒有節制的,想說什麼也不考慮周全就出口了,如今加上酒精的作用,便是更加口無遮攔。衆人一聽此言,面上皆是一滯,卻也不過轉瞬即逝,大約心裡都明白寧清月如今盛寵優榮,便是安景涼有意要嘉賞她,也無人敢置喙。
我只端坐在位置上,淺笑的看着前方那一襲人,總覺得好戲纔剛剛開場呢。
安景涼卻也不惱,亦不打算賣關子,只朝了衆人道:“朕登基數年,如今總算平定了天下,內憂外患皆已掃除。先前……”他頓了頓,側眼瞧我身上望了望,爾後別了眼,復又接到,“朕的大皇子二皇子相繼夭折,朕甚覺心痛,卻不想老天又賜了一個孩兒到朕身邊,這一次,朕必然要用朕的真龍之力守護住他……”
他的話尚未說完,那廂楚世吟卻已聽明白話中之意,吶吶的開口打斷道:“陛下此話……”她轉而將眼神投向寧清月,一字一句道,“陛下此話之意,可是香夫人……有喜了?”
安景涼一笑,握上寧清月的手,輕拍道:“正是,這便是朕要告知衆愛妃的一件大喜事。”
楚世吟面上的表情已經凝滯,似乎連着發怒都忘了,大約是已經麻木了,亦或一時
之間難以相信,驚愕過後便只有這般呆滯的神色。
我眼見衆人錯愕中帶着幾絲或羨慕或無奈或嫉妒的神色,本還想着繼續不動聲色的坐着,只瞥眼瞧見榮霜投來的目光,我只得放下手中的杯盞,起身道:“香夫人有了身孕,自是件再高興不過的事,衆姐妹也該多多努力,好爲皇家延綿子嗣……本宮福薄,未能等到二皇子平安出生,如今香夫人身懷龍子,本宮也算能同列祖列宗交代了。”
衆人唏噓,低眉不語。楚世吟面上的表情當真是好看,萬般隱忍卻又悲憤難鳴,她緊咬着雙脣,不可置信的盯着安景涼,下一秒,握着白玉杯盞的雙手一顫,只聽砰的一聲掉落在地,那聲音在寂靜的園中尤其的刺耳。杯底還殘留的幾滴酒水立時灑在她簇新的裙襬上,溼了那牡丹刺繡的花蕊。白玉杯骨碌碌一路往前滾去,直至門口方纔停住。霎時,滿園靜默無聲。
我以爲依着她的性子,她必然會聲嘶力竭的大鬧,卻未想她生生將那滿腹的怒意隱忍了下去,努力剋制住眼眶中深鎖的淚水,只頹的跌坐在了地上,像是一隻斷了線的紙鳶,微弱無力。
我皺眉看着她,她不吵不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原還想着她大鬧一場,也好將安景涼拖住,如今見她這般心死之後的妥協,倒是打亂了我的計劃。思及此,我朝前走了兩步,至安景涼身旁站定,方纔對着楚世吟道:“楚昭儀這是做什麼?香夫人有孕,乃大喜之事,你不說恭喜陛下也罷了,卻又爲何做出這樣的舉動來,難道你果然不替陛下高興嗎?”
我不怕火上澆油,我只怕楚世吟就這麼放棄了,倘或她當真沒了鬥志,那我還怎麼替青煙報仇,還怎麼將她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她還未來得及回我的話,一旁榮霜卻已起了身,一向寡淡柔和的聲音傳入我耳畔,“皇后娘娘息怒,昭儀的心娘娘可不知嗎?她哪裡不高興呢,不過只是念起這麼多年陪在陛下身邊,卻始終未能爲陛下產下一兒半女,如今聽聞香夫人有了孕,一時心裡太過難受,也是有的。”
“你們……”楚世吟噙着眼淚擡眸瞧向我們二人,眼裡狠烈的光芒一覽無遺,她不是傻子,自然聽得明白我和榮霜話中的諷刺和挑撥之意。她若聰明的話,就該一直保持沉默下去,可她到底還是考慮不周,只是被我們這麼一激,早前還隱忍的怒意立馬就顯現了出來。
“你們自以爲自己以後的日子都是好的,卻不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保證能在這宮中一輩子的?如今你們一個皇后一個貴妃,身份自是尊貴,可縱如此那又怎樣,陛下眼裡心裡,只有一個香夫人,你們算什麼?”她顫悠悠的起了身,無視一旁安景涼緊皺的雙眉,只朝了我面前走了兩步,指着我道,“皇后,好個皇后,我就知道你再次回來必然不安好心,如今你同榮霜聯合起來對付我,說出這些夾槍帶棒的話來污衊我,你們當真以爲世人都那麼好騙嗎?”
她哭一陣笑一陣,我眼瞧着安景涼的面色愈加陰沉,自不再答言,只楚世吟竟還不自知,只一味的哭訴。
這廂話方落,她便轉而撲到安景涼腳邊,哭着道:“陛下可知臣妾的心嗎?臣妾這一生心裡想的眼裡裝的全都只有陛下一人,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數年以來,陛下對臣妾說的每一句話臣妾都記在心上,從不敢忘。如今陛下身邊有了香夫人,便不再像從前一般對臣妾,臣妾心裡縱然有千萬怨言,卻也不過只是自己難受罷了,對陛下的心,卻始終如一。陛下是最了
解臣妾的,如何爲了一個香夫人,便不疼臣妾了,難道連着臣妾心裡的痛也一併體會不到了嗎?”
聲嘶力竭,句句肺腑,倘或不是因爲素日裡知道她的狠烈,我差點也要被感動了。可見,安景涼同我是一樣的,大約是果然想起了從前的點滴,他緊皺的眉頭微微鬆了些,低眉瞧了瞧哭的眼睛紅腫的人兒,終究還是伸手將她拉了起來,只面上陰沉的神色並未消散。
“朕當年還是太子之時,你就在朕身邊服侍朕,如今算下來也有了四五個年頭,這麼多年,朕知道你的用心,也知道你待朕的真情,又豈會不明白你心中所想。”也不知此話是真是假,可不管怎樣,這話對楚世吟來說,可謂是劑良藥。
“陛下……”楚世吟擡起淚眼,嗚咽着輕喚道。
我同榮霜互看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我施施然笑着應道:“楚昭儀說的這些肺腑之言便是本宮聽了亦動容,又何況陛下呢?只今時今日這般喜慶佳節,楚昭儀這副模樣實在有失體統,還不快些收拾妥當,勿再做出這番動作來掃了陛下的興致。另外……”我朝了她面前近了一步,噙着笑意盯着她道,“本宮可以不計較方纔你對本宮說的那些不堪入耳之語,然夫人腹中懷的可是龍子,本宮還望昭儀你能收斂一些,切莫再如此大吵大鬧,傷了你的心事小,倘或嚇着了皇子,那可就是你的罪過了。”
“你……”
“怎麼?本宮有說錯嗎?”我一口打斷了她的話,爾後服身朝了安景涼道,“臣妾還未恭喜陛下和夫人,來年宮中添上皇子,可要熱鬧多了。”
身後榮霜亦是服身接到:“臣妾恭喜陛下,恭喜香夫人。”
衆人見我們如此,自然也不敢怠慢,便是有不情願的,此時卻也不敢表現出來,下一秒,恭賀之言此起彼伏,幽幽傳入我耳間。唯有楚世吟依舊緊抿着雙脣,到底沒有說出半句恭喜來,想來她那樣要強的一個人,要她去恭喜寧清月,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
“倘或這當真是衆愛妃的心聲,那自是最好的。都入座吧。”安景涼已折身回了位置,我擡了身子,正欲擡腳往位置上坐去,卻聽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微微一愣,忙轉身去瞧,遙望天際,大約正是一更了。
外頭喧囂之聲立時引來安景涼的注意,他安撫好寧清月後便傳了吳庸去看是何情況,吳庸很快入了內,只道:“回陛下,乃藏經閣那走水了。”
“什麼?”安景涼驚的站起了身,三兩步往門口去,“如今怎樣了?”
吳庸忙回道:“陛下放心,已經救了下去,並無礙。”我料想雯心必也不敢動作太大,只是這樣一來動靜也不小,也足以驚動守衛了。若按着計劃,那小內侍現正拿着假文書往城門口去,大概不出半刻鐘的時間就能入網,到時,哥哥必然也已經趁亂離開。想着事情總算快要結束,我不覺鬆了一口氣。
安景涼聽聞無礙,方纔舒了一口氣,大約是這麼一驚一乍之後有些疲憊,也無心再待下去,便是下令散了,又命人送了寧清月回去,自己則回了長秋殿,走時,卻將我留了下來。我正忐忑不安,怕他覺察到了什麼,如今要我一同去長秋殿,我自是樂意的,待在他身邊看着,總好過我一個人在鴛鸞殿中擔驚受怕。況且,如此的話,一旦事情有變化,我也能第一時間知道。是以,我便不假思索跟了他回了長秋殿。
此時,已是戌時一刻,距離雯心的計劃已經過去了一刻鐘的時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