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難得天公作美,連帶着日頭也比前幾日暖和了許多。我擡眼望下底下衆人的臉面,微微有些恍惚,憶起來,似乎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宮中的人沒有這麼齊全的聚在一起了。這滿滿當當的一堆人裡,卻唯獨少了那幾個熟悉的面孔,恍惚的同時不覺有些悵然,宮中一日似外間一年,真可謂度日如年。也不知,這些人裡有多少人是可以走到最後的,又有多少人會就這樣一直孤孤單單的走下去,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心裡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自己,是決計不會永遠留在這裡的。
回了神,無視衆人眼中的疑惑,我面上掛着淺淺的笑意,在替安景涼斟了一杯酒後,開口道:“陛下明日要出宮,臣妾想着陛下這一走總要過個十天八日的才能回來,故此才設宴在此,也當是攜衆姐妹來替陛下踐行。”
安景涼今日心情卻是極好,自打入了暢音閣後眼角的笑意就不曾去過,轉眼再瞧寧清月,卻也是一改往日淡漠的表情,而是笑意滿滿。我不禁揣測,恐怕安景塵出現一事,寧清月必然已經知曉,故此她才那麼放心任安景涼出宮,如今兩人的愉悅之情表露無遺,可見他們倆的心果然是連在一起的,也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
“蘇卿有心了。”安景涼握了我的手,笑道,“朕離宮這幾日,宮中大小事務還需蘇卿照料,倒是辛苦你了。”
我不動聲色的將手自他手中抽了出來,爾後略微低了眸子爲難道:“陛下說的哪裡話,這也是臣妾該做的,只是……”
安景涼忙問道:“只是什麼?”
我微微嘆了一口氣,擡眼朝了寧清月望了望,不安道:“只是如今香夫人有了身孕,臣妾怕……”
安景涼回頭看向寧清月,爾後應道:“蘇卿不必擔心,太醫日日把脈,月兒的身子很好,胎位也正常,朕不過幾日就會回宮,不會出事的。況且,蘇卿你又是極爲仔細的一個人,有你照料,朕豈會不放心?月兒,你說是不是?”
寧清月適時接道:“陛下說的是,皇后娘娘不必過慮,臣妾自會好好照顧自己以及腹中的孩子。”遂伸手撫上安景涼臂膀,溫柔道,“陛下且安心去辦事吧,臣妾和孩子會平平安安的在宮中等陛下回來。”
我張了張嘴,將反駁的話嚥了下去。眯眼看向寧清月,不知爲何,我總覺得她對我始終持着一份戒心,只從她疏遠的話語以及寡淡的語調中就能感覺的出來。
我恍惚想起早前以玉娘身份入宮時,她在我面前說的話,看來她這麼忌諱我排斥我全都是因爲安景涼啊,難道她以爲以我如今的身份能影響到她在安景涼心中的地位嗎?還是說她心裡是極不情願我留在宮中的,甚至這皇后之位,她也想要奪去?倘或她當真有此心,我給她便是,她稀罕的,不管是安景涼還是後位,對我而言,卻沒有半點可留戀的理由。寧清月,你別急,你想要的,總有一日,我會全體交到你手中。
緩緩別了眼,取過桌上的茶杯淺酌了一口,淺笑道:“原是臣妾想多了,既如此,那臣妾也可放心了。”
爾後再不理會他倆,只擡眸看向下座衆人中的楚世吟,自打入座後她就只安安靜靜的坐在位置上,也不多話也不一味喝酒,只偶爾抿幾口茶水,想來是上一次喝多酒惹出禍來,她不敢了罷。
可她越是求安靜求平安,我就越不會讓她好過,她這根刺長在我心上,不拔掉實難解我剜心之痛。況且,這場名爲踐行的宴會也是專門替她安排的,她若不配合,我又如何實施我的計劃呢?
思及此,便是起了身,取過宮人遞來的酒杯,至她面前站定,溫婉一笑,道:“本宮想起來,自打楚妹妹重回鳳凰殿後,還不曾去見過陛下,今日既是爲陛下踐行,楚妹妹不如去給陛下敬一杯。”見她面上露出不悅的神色來,我便又上前了幾步,伏身湊至她耳畔,低了聲音道,“妹妹,別說本宮不給你機會,你也知道自打上一次的事情後陛下待你的態度,你不知事情緣由無端記恨本宮,本宮日後定會同你解釋,只是今日,難得陛下高興,你去說幾句服軟的話也不是什麼大事,到底你在陛下身邊多年,陛下若記起了你的好,自也不會真的冷落了你。可你若一味的耍脾氣,陛下可不吃你這一套啊。”
她皺眉瞧向我,雙眸眯了眯,似在考究我這話的真假。我故意朝了上頭望了望,復又接到,“更何況,如今陛下身邊
有香夫人,本宮是不行了,也只有妹妹你還能與她抗衡。本宮知道,妹妹不過是心直口快了些,哪裡比得過那上頭的人,只一味的討好陛下,這宮中衆人哪裡還有誰能在陛下面前說上話的。本宮也是爲妹妹好,你總不能一直就那樣躲在鳳凰殿吧,妹妹且不爲自己着想,也該想想朝堂上的尚書大人,不是嗎?”
自打楚世吟被貶爲美人後,那楚尚書在朝堂上也受到了牽連,雖然安景涼並未降他的職位,只是暗地裡削弱了他的職權,楚尚書是有苦說不出,聽聞前兩日纔剛派了人去鳳凰殿傳話,想來定是告誡她去想辦法重獲隆恩。她憋在宮中這麼幾日,還真是忍得住。如今我這麼一說,她必然心動,只是因爲不信任我,纔沒有立刻給我反應罷了。
我只目不轉睛的看着她,眼眸中是沒有一絲猶豫閃爍的誠懇,她眼珠子轉了轉,嘴角動了動,我知她是動搖了,便趁熱打鐵,又道:“妹妹倘或信本宮,等明日陛下離宮了,本宮就來告訴你,關於那日刺客一事。”這是他心心念唸的事情,她宮中的那名內侍被安景涼就地正法,導致此事再無頭緒,她一心想要洗刷自己的冤屈,恨不能讓時間倒流。
果然,她終於有了反應,眯眼看向我,正欲說話,卻聽前方傳來安景涼的問話,“皇后和美人在商量什麼,說出來也讓朕聽聽。”我緩緩起身,擡眸看向四周,卻見衆人的目光亦全全投在我們兩人身上。
我朝了楚世吟微點了點頭,爾後對向安景涼,輕笑道:“回陛下,楚妹妹才說起,要來敬陛下一杯呢,只不知陛下可否賞臉呢?”說罷,拿眼瞅了瞅還呆坐在位置上的楚世吟。
“哦?是嗎?美人既有此心,朕豈會不應啊。”
我服身謝過安景涼後,轉身朝了楚世吟道:“楚妹妹可聽見了,還不快些去。”說罷,將手中的酒杯往她身前遞去。
她方纔緩緩起了身,低眸望向我手中的杯子,撇嘴一笑,輕道:“多謝娘娘美意。”說罷,卻是招了一旁的宮人清秋,“還不快倒酒。”
我舉在半空的手微微一愣,隨後收了回來,心下不禁一笑,原是信不過我呢。
清秋將酒杯遞於她手中,她施施然邁了步子至安景涼麪前,跪下身道:“陛下,臣妾早前多有衝動,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只是刺客一事,當真同臣妾無關,還望陛下能徹查此事,以還臣妾清白……”
“好了,今日這樣和樂的日子,朕不想聽這些。”安景涼不滿的打斷了她的話,爾後接過她手上的酒杯,復又道,“這杯酒朕就喝了,只你要記得,朕的耐心有限,你若安安份份的待在宮中,自有你的好處,你若再惹出事情來,下一次可就不是降位這麼簡單的事了,聽明白了嗎?”
“陛下……”楚世吟急急的想要起身,我忙伸手按了按她的肩,淺笑道:“楚美人,還不快謝陛下恩典。”
她雖不甘,卻也知道如今不是吵鬧的時候,只好磕頭謝恩,爾後卻不急着走,只依舊跪着道:“陛下,臣妾殿中的幾株玉蘭昨夜開了花,臣妾便命宮人採摘了花瓣,特意親手做了蒸糕,今日已命人一併帶着,不知陛下可願意嚐嚐?”
衆人皆是一愣,爾後卻又都幸災樂禍的憋着笑,衆所周知,楚世吟從未親手泡過一杯茶,做過一碗湯,今日卻破天荒的做了蒸糕。這第一次做出來的東西必然是不能入口的,竟不想她還毛遂自薦,真是稀奇。衆人面上皆是一副看好戲的神色。
我心下不禁嘆了口氣,自打我入宮後做過一次蘭花餅之後,不知從何時起,這宮中卻也開始流行拿花來做食材,想不到,今時今日,連着一向不喜的楚世吟也開始做什麼蒸糕了,難道她是以爲憑着自己的努力就能讓安景涼回心轉意嗎?當真是愚蠢。
我心中雖如此想,只面上卻是一喜,忙道:“楚妹妹親自做了糕點?陛下,那您可要嚐嚐了,這可是楚妹妹的一片心吶。”
安景涼皺眉道:“是嗎?既然皇后都開口了,那就呈上來吧。”
我極力扮演着一個撮合他們倆的和事佬,忙着幫助楚世吟將蒸糕全都擺了上來。這楚世吟果然是用了心的,蒸糕的花樣別緻,看着賞心悅目,只聞着那四溢的香氣,已經叫人垂涎欲滴了。
她親自取了兩塊,置於纏絲紅瑪瑙盤中,遞於安景涼麪前的桌上,“臣妾第一次做,不知味道怎樣,倘或不合陛下的胃
口,還請陛下多多包涵,臣妾下次必然會再努力一點。”
我笑着道:“楚妹妹這話說的,你便是有這份心就已經很不錯了,你瞧瞧,這宮中可還有哪個主子會親自做糕點呢,你已經很好了。”遂看向安景涼,又道,“陛下,你就嚐嚐吧,也別辜負了妹妹的一片心。”
安景涼垂眉看向盤中的糕點,卻並不急着吃,只道:“朕想起來,你在朕身邊已有多年,這卻還是第一次親自下廚做糕點……”他話說到一半,卻是停住了,我摸不清他的情緒,也不敢插話,楚世吟亦是有些擔憂的看着他,半晌後,他終是開了口,“好吧,朕就嚐嚐。”
說罷,伸手取過一塊,緩緩送入口中,眼見他慢慢咀嚼,楚世吟小心翼翼問道:“陛下,如何……”
安景涼嚥下一口,輕笑了一聲道:“甜而不膩,香氣襲人……雖不是太好,卻也不差。”說着,又將手中剩下的一半送入口中。
見如此,楚世吟緩緩舒了一口氣,我乘勢取過一塊蒸糕,遞於一旁的寧清月,笑着道:“既然陛下都覺得好,香夫人也嚐嚐吧。本宮聽聞香夫人一連幾日胃口不大好,興許這蒸糕能開胃呢。”
寧清月猶豫的看着我,並不接,只聽安景涼道:“皇后說的是,你也嚐嚐吧,也難爲世吟的一片心了。”
楚世吟方纔還不願意的表情,只聽聞安景涼叫了她的名字,瞬間面上像開了花似得好看,連帶着對寧清月也熱情起來,“香夫人不吃,可就是瞧不起臣妾了。”
她這麼一說,寧清月便是再不想吃也不能不吃了,她只好接了過去,緩緩擡手將那蒸糕往嘴邊送去。另一邊,楚世吟已命宮人分發了蒸糕給在座的每個人,一時之間忙的不亦樂乎。
我眼瞧着寧清月微張雙脣,那蒸糕就停在她嘴邊不到一釐米的地方,我心頭的一塊石頭纔要落地,猛的聽聞‘砰’的一聲,側眼一看,卻見安景涼突然緊撫着胸口,‘噗’的噴出一口鮮血來。
“陛下……陛下你怎麼了?”我一時驚住,待回過神來,只聽到寧清月刺耳的呼喚聲。
我慌忙扶住安景涼,一面想要替他擦嘴邊的血漬,一面大喊道:“快去請太醫,請太醫啊……”
我不知道是什麼環節出了問題,爲何安景涼會突然這樣,可眼下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讓我考慮這個問題。一旁的寧清月大約是受驚過度,不想也一併暈了過去,我手足忙亂之際,只好先令榮霜替我照料她。
太醫很快就到了長秋殿,一番檢查後,只說性命無攸,只是安景涼卻長時間處於昏迷中,久久不醒。
我遣退了衆人,只留了太醫院院守李太醫一人,問道:“陛下爲何會吐血?爲何會暈倒?你給本宮仔仔細細一字一句的道來。”
李太醫慌忙下跪道:“回皇后娘娘,陛下此症狀,乃中毒之狀,且此毒已非一朝一夕之事,恐是日積月累,恰好今日陛下食了玉蘭花所制的蒸糕,那蒸糕中添加了一劑香料,正是此毒爆發的引藥。”
我騰的站起身來,驚訝道:“你說什麼?陛下中毒了?”
“是,老臣不敢欺瞞娘娘半句,依陛下此狀來看,確實是中毒之狀。”
“那爲何,素日裡替陛下把平安脈的時候,從未有人提起過?”
“回娘娘,只因此毒隱藏極深,若非不是老臣細看了陛下吐出的血漬,一時之間根本查探不出……”
是誰給安景涼下的毒?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這毒一定是很久以前就已經下了。太后?勤太妃?可是他們已經死了,這宮中又有誰繼續替他們給安景涼下毒呢?看來這宮中,還沒有真正的太平。
“照你這麼說,那前兩次,陛下暈倒也是因爲此毒嗎?”
李太醫一聽此話,嚇的無可無不可,忙的求饒道:“皇后娘娘恕罪,只怪老臣醫術不精,未能及時查出陛下中毒一事,娘娘恕罪啊……”
到了此時此刻,怪罪他們已無多少意義,況且,安景涼中毒,對我而言,說不定是件好事,也未可知。我平復了下情緒,緩緩坐了下來,道:“今日你同本宮說的話,本宮不希望有第三個人知道,倘或陛下中毒一事泄露了出去,別怪本宮沒提醒你,你的腦袋自是保不住了,還有你的妻子兒女,恐怕也是活不了了,聽明白了嗎?”
李太醫如何敢不應,戰慄着應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