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李太醫送來了配好的藥丸,我又暗中吩咐了他幾句,他已同我坐上了一條船,自然什麼都依我。
巧兒回去後果然沒有露出一絲馬腳,鳳凰殿表面安靜無聲實則內裡波濤洶涌。
這日一早,我洗漱更衣完畢,遂命錦繡隨我一道前往鳳凰殿。錦繡有些疑惑,我只道那件事情總要去處理,時日一長怕會節外生枝,如今陛下正爲星象一事頭疼,切不能再生出事端來。錦繡聽聞也不知是否相信,卻也不再多問,收拾一番後便隨我往鳳凰殿去。
往日門庭若市的鳳凰殿如今卻是門可羅雀,加之她早已遭安景涼冷落,故此方圓四五座宮殿皆是人跡罕至,倒是有幾分冷宮的涼意。
我踏足入了內,掃視一圈,諾大的場院上不見一個宮人內侍,正欲招錦繡前去問話,只聽得正殿內傳來一聲厲罵,伴隨着瓷器落地的尖銳聲響,我擡眼望去,那緊閉的殿門在下一秒便砰的被踢開,兩個宮人模樣的女子連滾帶爬的跑了出來。
我同錦繡對視一眼,忙上了前去,待得近了些,方纔看清那兩名宮人的臉面,其中一人便是巧兒,另一個比之巧兒還要瘦弱些,看年齡,大約也就十三四歲的模樣,卻還很年輕。兩人淌着眼淚,面上皆是紅紅的五指印記,可見是被掌了嘴。
巧兒擡眼見是我,忙跪爬至我腳邊,恐懼的身子都在微微戰慄,另一人卻只一味的趴在地上哭,連着請安都忘了。
巧兒拉着我衣裙下襬,哆嗦着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娘娘……娘娘救命……”
她面上的懼意一覽無遺,加之臉面上觸目驚心的巴掌印,着實看的人心疼。
我命錦繡拉她起來,爾後皺眉問道:“這是怎麼了?”擡眼朝那半開的殿門望了望,裡頭依舊還傳出打砸東西的聲響,“楚美人在裡面做什麼?”
巧兒好容易止了哭泣,抖索着嘴脣應道:“美人今日不知怎麼的,一早起來……就不高興,先前進去服侍的宮人全被打的跑了,美人……美人就招了奴婢同春桃進去侍候,哪知……哪知她一味的打罵,又將殿中所能見的瓶瓶罐罐全都摔了,方纔……方纔打罵了奴婢和春桃一頓,一腳將奴婢們踢了出來……”說到最後,她皺眉哎喲一聲,抱着肚子差點倒在了地上。
看來巧兒先前所說只有過而無不及,楚世吟是比之從前打罵的更厲害了。若不然,何以這殿中的宮人內侍一個個都怕的躲起來了呢?
錦繡安頓好他們兩人下去歇息,爾後至我跟前,道:“娘娘還是先回去吧,如今楚美人還不知發的什麼瘋,倘或傷及了娘娘可如何是好?不如,娘娘回去稟明瞭陛下,讓陛下派人前來處理吧?”
我眯眼看着那從前富麗堂皇如今卻無端透着一股子寂寥清冷之意的殿門,微微撇嘴笑了笑,道:“你別擔心,本宮諒她也不敢對本宮出手,今日本宮既已來了,又見這副光景,如何能就此離開?說起來,這六宮本是在本宮管轄範圍之內,本宮又豈能去擾陛下心不安呢?”
“可是娘娘……”錦繡話中滿含擔憂,我知她是爲我着想,只是今日前來本就是我的計劃,怎能一走了之?
思及此,便是打斷了她的話,輕笑了笑道:“好了,你且在殿外等着,本宮一人進去便可。”
“娘娘……”
“等着吧。”放開她的手,再不解釋半句,擡了腳便往殿門口去。
鳳凰殿本是宮中爲數不多沒有隔間的殿宇,楚世吟一向好闊氣,故此這大殿卻是並未設置東西暖閣,而是四通八達,一片廣闊,只在門樑之上懸掛輕薄蟬翼紗簾,再加以幾副圍屏,以作相隔之用。
從前四面門窗全都開啓的時候,殿內亮堂堂明晃晃,空曠神怡。只是今日,這滿殿的窗戶
都關的密不透風,縱是外頭日光再好,裡頭卻依舊是暗沉沉低壓壓的。光線透過半開的殿門照進來,卻也不過只是填了門隅,其餘之處,卻依舊泛着一股沒來由的壓抑,叫人透不過氣來。
我信步向前,往那聲響來源之處走去,伸手掀開懸掛着的條條輕紗隔簾,一地殘敗直入眼簾,擡眼望去,那透着嫣粉色的紗簾之後,一襲清瘦的身影若影若現,此刻正手舉一寶瓶往地面上砸去。
“砰”的一聲,瓶身四分五裂,碎片挑起紗簾底部,三兩下滾到了我腳邊。一襲梅花圖案,我記得,這是上年安景涼才賞給她的青花釉暗刻紅梅雙耳瓶,她從前愛如珍寶,從不讓人碰,卻沒想今日竟就那樣毫不猶豫的摔了,難道一併連着對安景涼的期望和愛也從此甩了不成?
“都給我出去,出去!”大約是聽聞我的腳步聲,她也不回頭看一眼,只大聲怒罵着。
我努了努嘴,又往前走了幾步,她約莫也沒了力氣,將手中的一隻茶杯摔了後,雙腿一軟,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我伸手挑開紗簾,她朦朧的背影清晰了起來,只見她滿頭青絲不過只是挽了個小髻,髻上歪歪的掛着一支玉垂扇步搖,其餘凌亂的髮絲垂在腦後,當真是一點生機都沒有。再瞧她身上,只穿着一襲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如今雖已入春,然早間卻還是泛着絲絲涼氣,這殿中並未生碳取暖,加之空曠,不免涼氣陣陣,她卻恍然不知。
我站在她身後,就那樣看着她,不覺有些好笑。昔日那樣意氣風發霸氣十足的一個人,竟也能落魄至此,可是能怪誰呢?這一切乃她咎由自取,倘或她低調一些或者多幾分善念,那也不至於會變成這樣。她從前如何使壞如何刻薄如何得理不饒人,我都不欲同她計較,哪想她變本加厲,利用杜涵月來害我,使我流離失所錯過了很多能夠解救身邊之人的機會,這筆賬,卻是萬萬都不能不追究的。更何況,她一味自私的只念自己的好處,卻不管他人死活,我又如何能饒了她?
可見,情愛這個東西,當真是能叫人生不如死,杜涵月是這樣,司馬茹是這樣,她亦如此。
她靜坐了片刻,掙扎着想要起身,眼眉瞥到我的裙襬時身子微微一滯,爾後緩緩起身,擡眼朝我看來。
她的面色蒼白,清瘦的仿若只剩了那兩個大大的眼珠子,我原以爲她會出聲厲罵,卻未想她只是一味看着我,眼中無神無情無態。
“你來做什麼?”半晌後,她終是開了口,復又扶了一旁的椅子坐了下來。
我站在原地,只將殿內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到她身上,淡淡應道:“本宮來瞧瞧,你是死了,還是活着。”
她低低笑了幾聲,抿了抿乾裂的雙脣,爾後收了笑意,眼神一閃,冷冷道:“可讓你失望了,我還活着,並且會活很久……”
我打斷道:“是嗎?”說罷,上前走了幾步,待至她跟前一丈距離方纔停了步子,“可見你這殿中的光景,怕是生不如死吧?”
她冷冷瞥了我一眼,“你若想來挖苦我,大可不必。我爲何會至今日這樣的地步,那可都是你一手促成,你如今還有臉來我殿中。蘇羽歌,你別高興的太早,誰知我的今日不會是你的明日呢,你且顧着你自己吧。”
我笑道:“你還沒死,本宮怎麼高興的起來?不過你放心,你離死也不遠了,本宮今日來不過是叫你明白,本宮何以會這麼做,那還不是你逼的嗎?”
她別了眼,不回我的話,我便又道:“那些事情你也沒必要否認,是真是假你我二人心知肚明,也沒必要紛爭。佛語常說,世間之事,皆是因果輪迴,怨不得任何人。你從前所做便是因,今日所得便是果,本宮今日給你使了綁子,他日不管得怎樣的果,本宮無怨無悔甘
願受罰。”
她癡癡笑道:“皇后娘娘讀了這麼多的佛經,到今日卻也還是悟不透嗎?因果因果,只要人活在世,怎能一絲錯都不犯?是人便有野心,有妒忌,有妄想,有愛戀,貪嗔癡念本就無可厚非,倘或果然連這些都沒有,那也就不是人,該是神了。自古以來,別說君王之家,便是普通黎民百姓,可有誰能做到問心無愧任勞任怨不自私的?我倒是想問問你,你口口聲聲想要除掉我,到底真的是爲了你的好姐妹你的好侍女,還是爲了你心裡的那根刺?”
我一甩大袖,皺眉厲聲道:“你休要說這些沒要緊的話,你爲人怎樣不用本宮說,你殿中的宮女內侍都可作證,你的那些歪道理只可糊弄你自己吧。你以爲世人都同你一樣嗎?七情六慾固然爲人之本能,可若爲了你所謂的癡念妄想就可藐視他人性命,那就合該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呵……”她緩緩站起身來,靠近了我一些,秉着那雙深邃內陷的眼眸直直望向我,一字一句道,“永世不得超生的該是你吧?你別忘了,你身爲皇后,苟且淮南王,給陛下戴了一頂多大的綠帽子,陛下可以容忍你,那是因爲你還有用,你當真以爲你能高枕無憂的在這皇后的位置上一直坐下去嗎?蘇羽歌,你的下場一定比我慘百倍千倍,我倒是要看看,到那個時候你那些大義之言還能不能這麼輕巧的說出口了。”
“你……”她的話一下子說中了我的心事,這事是我心上永遠拔不去的刺,便是以後出了這皇宮大門,便是同安景塵在一起,可這卻是永遠抹不去的一段往事回憶,深深烙在心上,一輩子難以忘記。
她見我如此,面上是勝利之後的欣喜神態,仿若連着先前的不悅也一併消散了。
“所以我勸你啊,還是先顧着自己吧,別想着來對付我,我身後還有作爲尚書的父親,還有同父親一脈相連的太史局,陛下不可能把我怎樣。如今我被禁足在殿中也不過只是暫時的,說不定再過幾日,陛下就放我出來了。”她邪魅一笑,轉身背對着我,伸手指向殿門口,復又道,“知好歹的你就給我離開這,否則,倘或鬧出什麼來,你這皇后娘娘可也就難辭其咎了。”
我站在一側,雙全握緊,看着她背對着我的身子,有好幾個瞬間,我都想衝上去一劍刺死她,可我卻不能,理智及時的制止了我所有的衝動之舉。
楚世吟,到底你還是低估了我呢,你以爲我今日平白無故的到你殿中是爲了什麼?和你浪費脣舌說這些是爲了什麼?不過,只是在等一個好時機罷了。
思量之間,只聽得殿外幽幽傳來內侍通傳的聲音,“陛下駕到。”
我猛然睜大雙眸,終於來了。
正背對着我的楚世吟顯然也聽到了內侍高呼的聲音,她急着轉身,正欲跨步出去,我三兩步上前擋住了她的去路,在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之時,一把拔下她髮髻之上的那支玉垂扇步搖,她顯是一驚,正欲罵出口來,我朝她揚嘴一笑,下一秒,揚起手臂,使了力道將髮釵尖銳的一角刺入胸口,恍惚之間只覺一陣刺心疼痛,雙腿一軟,立時倒在了地上。
疼痛感立馬襲上全身,那傷口的血已佈滿整根簪子乃至我握着簪子的手,血腥之氣飄入鼻尖,委實噁心。朦朧中只見楚世吟伸手來拉我,耳邊一併充斥着她的叫囂聲。只是下一秒,熟悉的身影已至眼前,來人一腳將楚世吟踢開,遂伸手將我攔腰抱起,隨之而來的是錦繡及碧鳶大驚失色呼叫太醫的聲音以及安景涼怒氣橫生的大聲斥責聲。
我撐着僅有的意識,靠在安景涼懷中,用着淺薄的氣力道:“陛下……救……救我……”
短短几字已消耗了我所有的力氣,便是再也支撐不住,雙眸一閉,暈死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