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公主辭行,宮內數人送別,包括皇太后、皇帝在內,聚集了一大堆的人,我站在城樓之上,低頭遠遠看着,心中甚是不捨,雖與她相處不過數日,然在上林苑之時便已結下深厚友情,難得遇見知己,卻不想竟要匆匆分離,我聽了她的話不去送行,實則也是自己不忍,怕到時淚不能收。
直到那馬車隱沒在長長的宮道中,馬蹄聲亦是再也聽不見,我這才收了眼神,方覺眼中溼潤無比,竟不知何時滾滾眼淚已掛滿臉龐。
“美人便是再不捨也要顧着身子,城樓上風大,您還是先回殿吧。”一旁的雯心替我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小心規勸道。
“雯心,你在這宮裡多少年了?”站立不動,只輕輕問道。
“奴婢小時候因爲家裡窮,爹孃養不起那麼多的孩子,所以將奴婢送進了漓月皇宮,到如今已有十個年頭了。”
“那這十年裡,你在這宮中看過多少生離死別,看過多少無可奈何?”
“美人……”雯心輕呢一句,片刻後才又道,“宮闈之事,奴婢不敢妄論。美人也勿要多想,公主若知道你因此勞心傷神,必也會不好受。”
擡眼望向遠方,整個漓月皇宮盡收眼底,浩瀚無邊,這樣一個富貴牢籠,困住了難受,出去了也難受,若是本就不屬於,那才安生。
鴛鸞殿。
皇宮裡的日子當真無聊,每日不是賞花就是遊園,我懶得出去,也是不想碰上不該碰上的人,便是整日裡躲在殿中,雖有些悶,卻也避了那些個是是非非。短短不過半月,宮裡頭可越發熱鬧了,每日總會有那些雞飛狗跳的事兒發生,雖聽了叫人好笑,卻也成了我閒暇時候的消遣。
“又發生什麼了?”輕抿了口茶水,朝了一旁心不在焉的青煙問道。
青煙將宮人遞上的點心擺好,略有些遲疑的應道:“杜美人承了恩,聽聞陛下甚是歡心,已經連着去了飛羽殿好多日。”
我輕笑道:“那不是很好嘛,杜姐姐溫柔可人,又才華橫溢,能得陛下歡心是再正常不過的,我還以爲是出了什麼事呢,這等喜事你該早些跟我說纔是,我也好去給杜姐姐賀喜啊。”
我是真心祝福杜涵月,如若她果真能代替了我討陛下寵愛,倒是好事一樁,我也就不必捲入那場紛爭中了,到時被冷落久了,便可尋了機會出宮。
思及此,心裡不由痛快起來,連着都笑出了聲。
“小姐你可真奇怪,自打你進宮受封后,陛下一日都未曾來過,你瞧瞧其他人,便是那些地位低下的歌姬舞姬,陛下也會偶爾去瞧她們,可咱們鴛鸞殿呢,倒跟冷宮似的,小姐你不急也就算了怎麼還笑的出來,難道你當真就不介懷嗎?”青煙有些生氣的朝我嚷道。
我環顧了下週遭,好在殿內丫鬟不多,此時均是低着頭一動都不動的站着。我自明白青煙說這些也是替我着急,可我其實很清楚,陛下如此待我,恐怕只是做給皇太后瞧的,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知道我是假冒的,可不管怎樣,他對我冷淡,甚至一次都未曾來見我,究其原因是他早已對我這位蘇家大小姐心生偏見,既如此又如何有那個興致與我做戲,不過他此舉卻正合我意。
我唬了眼青煙,嗔怪道:“從前我還覺得青煙你聰明呢,怎麼眼下卻變傻了?陛下處理國事已然疲憊不堪,回到後宮自是想要尋個安心的地兒好放鬆一下,你瞧我們殿中,每日裡死氣沉沉,又沒什麼新鮮玩意兒能討陛下開心,若是陛下來了,豈不更惱,倒不如不來爲好。”
“小姐……”青煙氣
的直跺腳,正要回話,卻見雯心匆匆進門,服了身子道:“美人,杜美人來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揚了揚嘴角,忙由着青煙扶着起身,只見杜涵月已款款入殿。
在一旁矮榻上坐定,又命了丫鬟奉上早間新泡的茶水,淺淺飲了一口,卻是不說話,只看着她忍不住笑起來。
“你笑什麼?”她擡頭見我如此,忙的問道。
我掩嘴回道:“杜姐姐如今喜獲龍心,想來能很快爲陛下添個小皇子了。”
“你……”她被羞的臉發紅,“看我不打你,還敢不敢貧嘴了。”
我才嬉笑着求了饒。
她正了正臉色,許是見我依舊笑顏滿面,便是嘆了一口氣,輕聲道:“我原還想着你會否因此悶悶不樂,如今看到你這樣,雖笑的開懷,卻叫我難受。妹妹……我當真不是有意,可是陛下他……”
“杜姐姐……”我就知道她來定會同我說這些,可我怎能怪她,說起來我還要謝她呢,當然這話我卻是說不得的,“姐姐爲何要說這些,這與姐姐何干,且陛下寵愛誰那是陛下的自由,姐姐本就蕙質蘭心,能得寵也早在我意料之中。旁的閒言碎語我都不計較,你還在意什麼?”
“可是……”她欲言又止,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姐姐有話但說無妨,難道是因爲皇太后嗎?”我知她心中所想,自也曉得她的爲難,可皇太后至今都未曾說過什麼,或許,當真是覺得我已經沒希望了吧?杜涵月本也是爲皇太后做事,我還是她得寵,對皇太后來說應該無差吧?
“陛下一連數日流連飛羽殿,我只怕會因此招來妒忌,到時若有人來妹妹面前嚼是非,一怕妹妹對我產生誤會,二是皇太后那我也無法交代,所以此番前來,想問妹妹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若是有什麼話儘管跟我說,我能幫的自會全力相助。”她皺眉看着我,眼裡的焦灼倒不似假,只我很是滿意如今的狀況,又哪裡有什麼想法呢。
“姐姐如今鋒芒畢露,招來嫉妒也是正常,所以我纔不出殿也不見客,便是防了那些小人到我跟前嚼是非,再說,我同姐姐小的時候就相識,彼此瞭解的通透,進宮之前姐姐那一席話猶然在耳,我豈會因了那些個尖酸刻薄的挑釁之言就對姐姐生分,若是如此,我就不是蘇羽歌了。”我把玩着手中的茶水,淺淺說道,“有些話我不便說,姐姐其實應該也明白,往後就不必再顧及我了。”
“你當真如此想的嗎?我知你一向想得開,可今時不同往日,你也要多爲自己考慮纔是啊,進了宮便沒了退路,你當真願意在這鴛鸞殿中孤獨一生嗎?且不說你心裡是不是這麼想,便是皇太后,也不會允許你如此的。”杜涵月朝我傾了傾身子,面色有些焦急的說道。
一口喝下尚存的點點茶水,我擡眸輕笑道:“姐姐與陛下相處多日,也該對陛下的性情有些許瞭解,陛下豈是那種任人擺佈之人,再說,感情之事,從來都由不得自己,若是強搶而來,又有幾分意思?我也並不是沒有想過,只一切還要看天意,天若要我孤獨此生,那我即便再掙扎亦是徒勞,天若給我一段好姻緣,那我只需靜靜守候便好,上蒼自不會虧待任何人的。”
也不知她是否有明白我的話,卻見她緊鎖眉頭,滿面愁容的望着我,我嬉笑着拍了拍她有些發顫的手,不動聲色的將話題移了過去,“對了姐姐,我最近新學了卜卦之術,要不我來給姐姐卜一卦可好?”轉頭命青煙將我昨夜剛做好的木籤取出來。
因着這些日子無聊便是將星盤書又拿出來翻了翻
,愣是逼着殿中的宮人都算上了一卦,青煙有些無奈,據她的說法,我從前也愛研究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可都是三分鐘熱度,自是隻懂了些許皮毛,所以她對我的卜卦之術很是不屑,我也懶得跟她解釋,不,就是解釋了她也不會相信。
所以一聽我又要拉着杜涵月算卦,她忙的說道:“小姐,你在殿中自己玩玩就算了,怎麼又拉着杜美人一起胡鬧,宮人們爲討你高興纔不戳穿你,你怎麼反倒越發有勁了。”
“青煙你好羅嗦,怎麼我說什麼做什麼你都要阻撓啊,我可不敢要你了,改明兒還是把你遣回府去纔好。”青煙的性格真的是太婆媽,一開始我還能忍受,只是對我這種一向討厭別人無端指手畫腳的人來說,時間一長,當真是沒有耐性,今日杜涵月在場,她還給我難堪,我不惱纔怪,當下便是擺了臉,青煙見我如此,更是氣的眼睛都紅了。
“奴婢這便去取來,美人消氣。”一旁的雯心忙拉着青煙跪了下來,我見青煙那副模樣早已沒了氣,只面子上卻是過不去,便也不瞧她們,只朝她們擺了擺手,雯心這才推着青煙一道退了下去。
“你今日怎麼了?青煙也是無心一說,你怎麼就生那麼大的氣。”
“都是我平日裡寵壞了,青煙那丫頭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裡,我說什麼她都得跟我擡槓,如今訓一下也好,看她日後還敢不敢這樣口無遮攔了。今日好在是姐姐在,若是他日,她在別人面前也如此,豈不是惹禍上身嗎?”我輕嘆了一口氣,青煙的性子其實跟從前的我挺像的,有點急有點躁,說不上幾句話就直跳腳,方纔說我惱她不給我面子,倒不如說是我在擔心她這樣的性格容易得罪別人,可如今畢竟不是在丞相府,我自己都如履薄冰,她若因着口快犯了錯,我又如何保她呢。
杜涵月這才舒了口氣,“我說呢,你一向對身邊的人極好,不曾聽你打罵過她們,原是也爲她着想,她若能理解你的苦心就好了。”
正說着,雯心已將木籤連帶着星盤書都取了出來,整齊的放置在我面前的小几上。
我將木籤一字排開,說道:“姐姐先取一簽,再告知我具體的生辰,我再細細爲姐姐算上一卦。”
她聽聞我此言,笑望着那些木籤,端詳了片刻後,取了左手邊第三支,又將生辰年月都一一報上:“若我未記錯,應爲十月初四。”
我對比了下星盤書,原是大蠍子。我默默點頭又將她手中的竹籤接了過來,輕聲唸到:“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這句原出自王冕的《白梅》,本是讚頌白梅之高潔,與白雪一般清雅脫俗,倒是句好詩,只是結合她的星運來看,卻並不是什麼上上籤。
她見我愣着,忙的推了我一把問道:“這是什麼意思,你倒是與我說說呢。”
我如今是後悔死了,爲何好死不死要給她卜卦,眼下倒是進退兩難,這支簽到底蘊含了怎樣的命理,我自不敢妄下定論,便是思量了片刻後方才笑着應道:“姐姐是錦城家喻戶曉的才女,性格又極爲剛強,想要做什麼總會努力去做,不像我,怕累怕苦,很多事情總喜歡半途而廢,所以姐姐堪比白梅,冬日嚴寒卻傲然挺立,實乃百花之楷模,如今姐姐承蒙聖恩,在花紅柳綠的後宮之中,姐姐依舊能守得初心,便是應了簽上所言‘不同桃李混芳塵’。”
“看你把我誇的,我又哪裡比得過白梅。”她聽完便是笑着道。
我自不再說些什麼,只命了雯心將木簽收了起來,又與杜涵月談笑了幾句,直到太陽西斜,她方纔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