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剛一會到華昭殿,子瑾就說:“剛剛君上派人來,說要大人去修居殿處理政務。”
魏姝看了看外面的天,說:“可這天色都暗了。”
子瑾說:“這奴才可不知,是剛剛修居殿那頭派人來傳的話”
魏姝說:“好,我知道了”
子瑾又取來了件披風,說:“夜深露重,大人披上點衣裳吧。”
修居殿裡還亮着燈,魏姝進去先將身上的披風解了,說:“君上召姝兒來?”
嬴渠沒說話,拿着手中的竹簡示意一旁的矮案,魏姝便也拿起了一卷,問:“田夫人不在?”
嬴渠說:“已經回去了”
魏姝說:“君上應該留她侍候着。”又說:“君上膝下無子嗣,該是時候想想爲秦國開枝散葉了。”
嬴渠展着手中的竹簡看,淡淡地恩了一聲。
魏姝笑說:“君上不愛聽?”
嬴渠說:“寡人沒想過你也會說出這種話。”
魏姝笑說:“這君上可怪不得我,要怪就要怪那些老臣,他們嘴裡總是嚷嚷着要君上把我攆出去,然後廣納后妃。”
嬴渠說:“所以呢?”
魏姝執筆沾墨,笑說:“所以姝兒覺得應該時而順順他們的意,無傷大雅。”又舉了舉手中的竹簡說:“君上瞧,這卷諫的便是納后妃的事。”
嬴渠皺了皺眉頭,說:“是何人的奏摺?”
魏姝說:“杜摯”又說:“他同姝兒還是舊識,想初來秦國時還是他送的姝兒,只是現下他避我不及,恐怕同我沾上關係。”
她覺得人生的機遇着實有趣,杜摯當年若是知道他送來秦國的小姑娘日後會像現在這般與他們勢如水火,會不會後悔當時沒有殺了她?
嬴渠看着她低垂着眼眸,淡淡地說:“別發愣了”
魏姝回過神,揚了揚手裡的竹簡說:“君上打算批註?”
嬴渠語氣平淡,說:“不準”
魏姝沒再與他玩笑,況且她清楚,這時候送進宮來一堆女人不是好事,更何況是甘龍,杜摯他們送進來的。
她一連給嬴渠唸了許多卷竹簡,覺得喉嚨有些幹,喝了一口清水,想了想,說:“不過君上,姜衣那事,田夫人也受了責罰,現下,她也沒什麼過錯,用頂着一個田良人的身份也不好看,畢竟是齊國的公主。”
嬴渠說:“你這是在替她求情。”
他總是把自己的心思藏的很深,魏姝有時就會分辯不出他的情緒,好比現在,她也聽不出他是喜是怒,他的語氣,神態都平平淡淡的,像是水,一點波瀾都沒有。
魏姝說:“算是,畢竟秦齊有盟約在,尊齊國公主爲國後,也是鞏固兩國邦交。”
嬴渠垂眸看着手裡的竹簡,這多日來的昏迷使得他消瘦了不少,但目光依然銳利,心思依然敏銳,淡淡地說:“這話是趙靈叮囑你的?”
魏姝說:“不是,自郢都會盟後我同先生再未往來過書信,姝兒只是心覺這個時候該以國家大體爲先。”
嬴渠笑了,終於不再看着手裡的竹簡,他擡眼看着她,他的眼睛裡是有情的,不然何以在看着她時會那麼溫柔,他說:“寡人若是識大體,當年就會娶了那蜀女。”
魏姝看着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就把頭別了過去,她的鼻子有些酸,眼睛也有些酸,她有些討厭,討厭他說的好聽話,討厭他溫柔的眼睛,因爲他全都是裝的,只爲了哄騙她,如果他真的那麼愛她,又怎麼會傷害她的親人,又怎麼會不殺了嬴虔給她的孩子報仇。
她覺得他真是太可惡,太可恨了。
她沒敢再看他,她的心情已經有些激動,轉身從矮案上取下一卷竹簡,翻看了一下,覺得冷靜下來了,才說:“這是智姚的。”
智姚的奏摺是參衛秧的,兩人的立場不和,樑子一早就結了下來了。
等奏摺都處理完,魏姝覺得疲乏,天色已經很黑了,夜裡風涼。
寺人進來收拾矮案,嬴渠說:“身子養的如何了”他只是隨意的問問,他犯風涎昏迷的這段時日沒能關心她。
魏姝說:“還未好,醫師說得休息段時日。”
嬴渠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還恨寡人嗎。”他沒看她,他是看着掉落在地上的狼毫筆說的,興許是不敢看她,他怕自己會看出什麼來,又怕自己什麼都看不出來。
國君又如何,也還是有軟弱的時候。
魏姝笑了笑,她故意把聲音放得柔些,但還是有些涼,她說:“姝兒不恨君上,姝兒只恨嬴虔,他不光要了姝兒腹中孩子的命,也想要姝兒的命。”
嬴渠沒說話,過了一陣子,才說:“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次日,時隔十數日後嬴渠上了早朝,氣色雖然還是不好,但也無大礙,打破了臣工中流傳的各種謠言,臣工們也舒了口氣。
嬴渠上朝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發兵少樑,命衛秧統兵,樂祚爲將,配甲兵十萬,精騎八千,不日出兵。
臣工們皆是一片駭然,大概是覺得他們君上病瘋魔了,衛秧又非武將出身,看他那幅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樣子,上不上的去馬都是一說。
甘龍爲首的老臣和宗室與智姚都極力的反對,但卻絲毫沒能動搖秦公已經做出的決定。
衛秧欣然接受。
早朝散後,甘龍氣的不行,甘龍的年紀也實在是大,鬍子花白,走路也慢慢吞吞,很少發火,一旦真動怒起來,他就會咳嗽不止,比如現在,他一邊咳嗽,一邊罵,臉色漲紅,聲音就像是被攥住脖子的雞叫,他說:“君上真的是瘋了,以前朝中還有嬴虔,現下好了,真讓那幫子小人得志了!”
甘龍雖然不是宗室,但以往他很受宗室們的愛戴和庇護,當初嬴瑨出事時他緘口不言,嬴伯出事是他亦不爲所動,現下這幫子宗室都死的七七八八了,他也就成江中孤舟了。
可是他又能怨誰呢?
他的門生杜摯攙扶着他,師徒兩人形單影隻的往宮外走,卻見一同出來的臣工趙蹇滿面紅光。
趙蹇向他們兩人禮了一禮,說:“上大夫”然後就走了,衣袖是飄着的,人也是飄着的。
趙蹇是趙人,外臣。
甘龍說:“這種外臣!佞臣!”說着喉嚨呴嘍呴嘍的響,一幅又要發怒的樣子。
杜摯撫着他的後背說:“老師莫要再動怒了,同這幫子小人置什麼氣,學生聽說那趙蹇沒少打點華昭宮那邊”
甘龍說:“荒唐!什麼時候一個寵臣能權勢滔天至如此地步!魏國有嗎?趙國有嗎?豈有此理!”
杜摯說:“這朝中的臣工過半都和華昭宮那邊有或多或少的關係。”
華昭宮
一早起來,寺人又送來了兩大盒子的珠寶,一盒子是趙蹇的,一盒子是公孫生的,都珍貴着,珠光寶氣,燕宛光是遠遠的瞧着心裡就喜歡得不行。
魏姝命人退回去,燕宛一邊那木篦子給魏姝梳頭,一邊惋惜的說:“大人就留着唄,這東西又不咬人。”
魏姝看着鸞鳳銅鏡中的自己,她覺得自己老了,今年也有二十一了,白氏這般大的時候已經有了她,她的這種老不是顯露在皮囊上的,而是顯露在眼睛裡,她經歷的實在是太多了,看的也太透徹了,這雙眼睛再找不回那時的單純澄澈了。
她就這麼看着鏡中人,說:“趙蹇的所想留就留下,公孫生的卻一樣也留不得。”
燕宛說:“爲什麼一個留得,一個留不得。”
魏姝說:“因爲他們不一樣,目的不一樣,想要的亦不一樣,一隻是狗,你收了他的好,丟過去一根骨頭,他就會高興的搖尾。”
燕宛說:“那另一隻呢?”
魏姝說:“另一隻是狼,他不僅要你手中的骨頭,還要你的命。”她的聲音平靜又陰森。
燕宛嚇得手中篦子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然後立刻吩咐子瑾都退了回去,不僅狼不能要,狗也不能留。
魏姝笑了,然後起身說:“我要出去一趟,君上派人來傳,就說我散步去了。”
燕宛諾了一聲。
魏姝一出宮門就看見了智姚,智姚其實已經在這裡等一會兒了,他想見魏姝,讓寺人奴婢去華昭宮通傳。
這幫子寺人奴婢拿了他打點的銀子就沒了人影,他急得沒摺子,站在宮門外像個無頭蒼蠅似的亂轉。
現下看見了魏姝,面色可算緩和了些,迎着要上前去,卻讓守衛給攔了下來。
魏姝走了出來,說:“大人怎麼在這裡。”
智姚說:“等着見大人!”
魏姝說:“見我做甚?”
智姚示意她進一步說話,走到僻靜的地方,說:“聽說君上命衛秧出兵一事,是大人的極力勸諫的。”
這天下就沒有不透風的牆,魏姝笑說:“大人的消息還真是靈通。”
智姚不想與她說笑,甚至有些惱怒,說:“大人這是做何?衛秧是什麼人,刻薄寡恩,貪戀權勢,這種人遲早會成爲我們的禍害,大人不加以遏制,反倒幫他!”智姚其實看的很透徹。
魏姝說:“大人不必擔憂,他本性好利貪婪不假,然如果我可以給他更大的利呢?”
智姚怔了怔,覺得她是異想天開,見她無絲毫玩笑之意,說道:“我的大人!您別癡人說夢了,您這是在玩火自焚呢!”
魏姝沒生氣,反倒是笑了說:“你又怎知不能呢?”
況且,衛秧還要報魏孌的仇,她起先也不信他,大概是從他落淚的那一刻,她覺得衛秧或許可以信任,因爲這是她第一次見男人落淚。
但她仍對他留有防備,兵權可以現在放給他,亦可以收回來,她覺得無礙。
智姚說:“我不知大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我只想奉勸大人一句,絕不能放任衛秧,更不可妄想與虎謀皮,這話不是我說的,是當初離魏之時,先生特意叮囑我的。”
魏姝聽他提趙靈,說:“先生他……”
智姚嘆了口氣,他本不想說,現下只能如實交代,說:“離魏前,先生已經將衛秧詳細的查了一遍,他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先生怕你掌控不了他,怕你會反受其害,這才交代我,否則我又爲什麼會這麼多年都在極力的遏制他手中的權利。”又說:“大人在秦國這麼多年,也不想辛辛苦苦打下的根基毀於一旦吧!他若是一旦得勢,必會緊緊咬住我們,我倒無妨,孑然一身,爛命一條,死不足惜,然韓刑他們一幫□□兒家眷皆在秦國,足足三百餘條人命!大人萬不能拿他們的命開玩笑!”
魏姝忽的停下了腳步,她沉默了一會兒,說:“行,我知道了。”
智姚也就沒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