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坐在那裡,身子已經冰涼,輔佐一個容易把控的公子成爲秦公,這固然是個好法子,現在已是箭在弦上,容不得她優柔寡斷。
可是她要如何讓秦公與那些女人合房。
合房,她一想這兩個字,胸口就悶的難受,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發酵,心也亂的很。
天已經近黑,她推開門,夜裡風還不小卷着雪,白濛濛的像是起了霧,鹽似的雪粒沿着衣領往裡滲,石宮燈裡的光亮已經不甚明顯,很快就要被這黑夜與風雪給吞噬盡。
燕宛立刻取來披風給她圍上,說:“大人要去哪裡?”
魏姝說:“出去走走”
燕宛跟在她身後說:“這麼大的雪,大人別再受寒。”
魏姝沒說話,更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燕宛也沒再出聲。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修居殿,屋脊上鋪着雪,銀月的光芒就撒在那上頭,窗牖里透着暗黃色的光,她站在殿門外怔怔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推門進去。
寺人在打盹,受了驚說:“大人”
魏姝說:“君上呢?”
寺人說:“在裡面休息”
魏姝輕步走了過去,她看見他正躺在牀榻上,因爲瘦了不少,他的眼眶深陷,鼻樑顯得更爲高挺。
他閉着眼睛,皺着眉頭,火光打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昧。
她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臉,他的鼻樑,他隨之睜開了眼,他的眼睛有些迷糊,應該是又體中的毒又發作了起來。
他從錦被下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
魏姝說:“是姝兒的手太涼了嗎?”
嬴渠笑了,很溫柔,就像是以前一樣,他說:“還好”然後將她的手裹在手心裡捂,他的手掌溫暖乾燥。
他將她拉到牀榻上,將她的翹頭鹿皮履給脫掉,摟進懷裡,蓋上了錦被。
魏姝柔聲說:“君上該有子嗣了,這樣秦國才能連綿不斷”
他的手隔着衣物撫摸上了她的小腹說:“這裡不是有寡人的血脈了嗎,寡人等你把他生出來”
他是又糊塗了,記憶錯亂了,以爲她的孩子還在。
魏姝的心頭一酸,把頭別了過去,沒說話。他一直是這樣,時好時壞,什麼都記不得,更無法處理國政。
魏姝覺得他會死,遲早有一天他會被體中的毒給害死,她就是那個兇手,而她其實並不想當兇手。
次日的奏摺中,魏姝假借嬴渠的名義,批准了臣工廣納后妃的摺子,並命臣工送七國美貌女子進宮,共記十六人。
這些女子送來後,魏姝將她們安置在了秦宮深處,並封鎖了消息,以防走露風聲給嬴渠。
這夜天色尚早,嬴渠的氣色也不錯,但時而還是記不住事,得要魏姝來提醒。
待在修居殿處理過了政務後,魏姝說:“前些日子嬴潼派人捎來了甜糯的楚酒,君上莫不試試,不過只得淺嘗輒止,君上這邊稍有所好轉,可不能過度飲酒。”
嬴渠說:“好”
燕宛便命人把盛着酒的青銅樽端了上來。
楚國的酒是白色的,有些渾濁,樽底也有些沉澱,但絕對是上好的佳釀,是用楚國的黏米釀造而成,甜而不辛非常適合此時來喝。
魏姝給他斟了一爵,說:“第一次飲時是還是在魏國,姝兒將這楚酒當成甜湯,只覺甜糯,醉不自知。”
嬴渠接過,揮袖喝了一口。他向來優雅,動箸時如此,飲酒亦是如此。
他喝了一半,將酒爵放下。
魏姝說:“君上覺得如何?”
嬴渠說:“善”遂將剩下的喝完。
魏姝又給他添了一爵,說:“只是飲酒,終會有些乏味,不去姝兒給君上擊缶而歌如何?”
秦國不好舞樂,這些年來能數得上的舞宴寥寥無幾,嬴渠說:“你想唱什麼?”
魏姝笑說:“這要看君上想聽什麼。”
嬴渠也笑了,說:“魏風”
魏姝略微怔了一下,她是沒想到他會要聽魏國的歌,然後說:“汾沮洳如何?”
嬴渠說:“好”
魏姝很少唱魏風,大概是在秦國帶的久了,骨子裡已經不認爲自己是個魏人了,連詞都要先在腦中想一遍。
嬴渠也不催促她,見她凝神思索着,笑了笑,給自己斟了爵酒,身子微微傾斜依靠着憑几上的軟墊。
魏姝一邊擊缶而歌,嬴渠一邊飲酒,他已經許久都沒有喝過酒了,也許久都沒有聽人唱過歌了,他一爵接着一爵的喝了許多,酒是微微涼的,放在炭火盆上一熱,喝進去身子也跟着暖了起來。
魏姝唱完一首,發現他已經飲下了大半樽,他的眼睛有些迷離,不至於爛醉如泥,但卻已經微醺,酒氣蒸騰的眼眸水朦朦的,脣角勾起,帶着笑。
魏姝趕快去拿他手裡的酒爵,說:“君上不能再喝了”
嬴渠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有一層薄薄的溼汗,他不嫌,微笑着看向她的眸子,說:“別再同寡人置氣了”
魏姝愣了一下,看着他溫柔的眼睛,竟一時分不清他是真醉假醉,她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軟了。
沒出息,賤人,他不過是那你當一條狗。
她在心裡罵自己,極盡所能的讓自己保持清醒,她要抽手,他卻緊緊的攥着,半步不肯推讓。
魏姝說:“君上醉了”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說:“寡人不是醉了,是錯了”
錯了,錯了,他哪裡有錯!
霎時間魏姝想要笑,想要哭,哭和笑,這分明就是極致的兩端,卻硬要交織出現在一張臉上。
她猛地掙脫開,說:“君上醉了,不要再說胡話了。”
嬴渠沒有再否認辯解,他垂下眼眸看着爵中剩餘的酒,說:“寡人是醉了”又苦笑說:“你瞧,寡人現在都不知自己要說什麼好了。”
他說完又拿起了酒爵,一爵爵喝着,他其實並不想再喝酒了,但是他的眼睛實在是燙的厲害,裡面氤氳着熱騰騰的水汽,他必須要不斷的仰頭喝酒,這樣眼淚纔不至於淌出來。
魏姝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喝酒,看着從酒爵裡灑出的酒水蜿蜒的流到他的衣領口,她想說話,又張不開嘴,甚至於喉嚨都是堵塞的。
她能說什麼?事到如今,她再說什麼都是惘然。
他確實有些醉了,比微醺的感覺稍濃一點,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醉酒,他感到了快樂,但這快樂根本無法抵消他心中的痛苦。
魏姝扶他說:“君上該休息了”她將他扶到牀榻上,然後向燕宛遞了個眼色。
燕宛就帶了一個新選的后妃來。
那是個趙女,同魏姝的樣貌竟還有幾分相似,細眉鳳眸,眼尾下也有着一顆淺淺的小痣,只是她的脣比起魏姝要稍微厚一些,臉型鼻樑包括身型都不大同。
魏姝沒看那趙女,一眼都沒看,興許她覺得不看,就可以當做沒發生,就可以當做不知道,掩耳盜鈴,傻得徹底。
修居殿交給了趙女,燕宛攙扶着魏姝回到了華昭殿,這路本不遠,她卻走的筋疲力竭。
子瑾已經將昭華殿的油燈都點了,炭火烘的屋子暖和和的,魏姝坐在矮案邊,出神的看着燕宛給她整理牀鋪。
魏姝說:“算了,不用收拾了,你去休息吧”
燕宛回身說:“大人”
魏姝在看着她,但那眼神是沒有焦距的,魂也是散的,她說:“你走吧,夜深了,去歇着吧。”
燕宛諾了一聲,放下收拾了一半的被褥離開了。
魏姝睡不着,這夜也無法入睡,她索性就不睡了,坐在矮案邊發愣,她想起十二歲那年自己在嬴渠懷裡度過了在秦宮中的第一個夜晚,又想起他哄她睡覺,給她唱的無衣。
……
“寡人不是醉了,是錯了”
……
錯了,哪裡錯了?又爲什麼道歉。她不想去深想,深想她一定會心軟,會痛苦。
她逼迫自己去想魏家的廢墟,想那片焦土,想魏孌大紅色的嫁衣,和手腕上的金鐲子,總之她不能去想他。
又過了一會兒,夜徹底的靜了下來,倏忽間她聽見外殿守夜的子瑾驚慌失措的聲音。
子瑾一邊伸手阻攔,一邊慌亂的嚷道:“君上,君上,大人已經休息了。”
她知道他來了,他沒有和趙女媾和在一起。
一瞬間她不知是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應該感到失望。
她擡起頭來,實在不知要做什麼,只得拿起一旁的小陶杯,在手裡擺弄。
嬴渠的衣裳並不亂,但他沒穿外裳,沒批披風,只着一身素色裡裳,他的身上帶着一股冷氣,就像他的眼睛,他將趙女甩至她面前,說:“你告訴寡人這是何意思?”
魏姝瞥了一眼面色青白的趙女,淡淡地說:“君上不能再隨意妄爲了,君上要爲秦國着想,延綿子嗣”
爲秦國着想?
嬴渠笑了,她忘了,他纔是這個國家的君主,忘了,他是如何踩着血脈親人的屍體,染着手足兄弟的血才走到的今天。
她與他鬥心計,這本身就夠可笑的了。
她難道真的當他什麼都不知道嗎,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他的子嗣,不知道她想要竊他的國。
他忍她,讓她,甚至放下顏面向她認錯,不只是因爲他愛她,更是因爲他心裡有愧,對她有愧。
他犯了錯,他殺了她的妹妹,所以他也可以允許她犯錯,這世上誰都會有被塵霧迷住眼的時候,他可以等她悔改,所以他不計較她給他下毒,不計較她把持國政,他可以裝傻裝糊塗。
他想:興許這就是他應得的報應。
只要秦國不出亂,他可以允許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
只是他沒想到,沒想到她的野心會膨脹至此。
她現在要把持他的子嗣,未來呢?
她是不是還要殺了他以絕後患?
他不懂,她到底要做到何地步才肯罷休,他對她已經盡了仁義。
魏姝說:“如果君上不滿意這個趙女,還有韓女,楚女,她們可以一起服侍君上。”
他是真的心寒了,他的聲音有些抖,卻異常的清晰,他說:“魏姝,你聽着,寡人寵你護你,但若有一日,寡人厭倦於此,你便卑若芻狗”
他說完轉身離開了,留着魏姝看着漏刻裡的水發怔。
驀地,她將手裡攥的發熱的小陶杯一把擲在了青銅漏刻上,嗙的一聲響,陶杯碎了,碎了一地的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