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傲的樣子很驕傲,很得意,有種唯我獨尊的感覺,可魏姝不覺他有多令人敬佩,礙於情面,她沒有駁了他的面子。
範傲將她藏在了大木箱子裡,裡面黑漆漆的,只有束光從指甲大的縫隙裡透進來,灑在她的臉上,這點縫隙足夠她呼吸的了,她蜷着身子躺在裡面,她聽見範傲拍了拍了大木箱子,胸有成竹的說:“你放心,老子保你平安無事!”
魏姝笑不出來,她只想快點離開,誰知道羋氏的人潛藏在哪裡,興許就藏在嬴渠的身邊,她一刻也等不了。
範傲一把推開了馬車的木門,縱身跳下了車去,動作十分敏捷瀟灑,衣角連塵土也沒沾,他聽見馬匹在哼哧哼哧的喘息,一派坦然的抱臂走到猗亮身側。
送去府庫的貨物已經清點的差不多了,範亮拿着筆在竹簡上划着,眼皮不擡的問道:“又跑去哪裡了?”
範傲笑着說:“隨意走走”
在秦宮裡隨意走?
範亮擡眼瞥着他,很精明,只瞥了他一眼,隨手將竹簡捲了起來,說,“你的赤玉不見了。”
範傲笑說:“被搶走了”
範亮揮手,示意商隊的人收拾木箱離開秦宮,轉而說:“看清了模樣?”
範傲翻了翻眼,回憶着魏姝的臉,灑然一笑說:“記得,是隻眼睛上挑的緋狐。”
魏姝蜷在狹小的木箱子裡,隨着馬車檻檻的行駛,箱子也在左右搖晃,把她搖的頭暈眼花,沒多久就睡着了,連範傲打開木箱子,她都沒醒,喉嚨裡發出呼呼的聲響,比豬還死。
範傲無奈的嘆了口氣,伸手去推她。她這才醒來,揉着眼睛,在箱子裡蜷久了,身子都是僵硬的,她揉着手臂起身問:“出了秦宮了?”
範傲說:“何止秦宮,都出了咸陽了。”
出了咸陽!魏姝眼睛陡然一亮,從箱子裡爬了出來,她磕磕絆絆的推開了馬車門,木板發出吱呀的聲響。
馬車停在了一片空地上,她看見了落日,紅彤彤的像是被火燒過,雲朵像是鱗片,相互疊壓翻涌卷襲,積雪也是火紅的,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空氣很冷,她猛的吸了一口,像是刀片割着鼻腔,很真實,不是做夢,她怔了片刻,呆的像石人,然後她笑了,先是咯咯的,接着從喉嚨裡放聲大笑,像是從死牢裡逃出的囚犯,她出了秦宮,出了咸陽,她逃了出來,這麼輕而易舉,只是睡了一覺,她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咸陽城外的空氣又涼又甜,吸進一大口,清清爽爽的。
範傲不知道她傻笑什麼,他覺得自己從秦宮裡帶出來一個傻子,更覺得自己犯了錯,自己怎麼就這麼輕易的相信了她呢,他瞥了眼她,絕對是因爲她的那雙眼睛,他覺得自己是鬼迷心竅了,可他沒有後悔的餘地,如果可以,他覺得他會把她再送回秦宮裡,他很嫌棄的看着她,撇嘴問:“你要去哪裡?”
“大梁”
魏姝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她逃了出來,她要回大梁,回到魏國去,吃細美魏食,着錦帛綵衣,婢女隨行,護衛如雲,乘青銅軺車,配鑾鈴騮馬,倚文茵鋈續,更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白氏的保護和寵愛,不用憂心自己的性命,這纔是公侯女該過得日子。
範傲覺得自己真的是犯錯了,他連自己救出來是什麼人都不清楚,他反應過來了,眼眸陰沉的說:“你不是說秦國有內亂?”
魏姝聽着他的話,身子一僵,腦子裡像是被雷劈過,轟隆隆的,羋氏要殺嬴渠,殺了那個溫和清俊的少年,羋氏說過不會讓他活着回去。
然而她轉念一想,她救嬴渠是爲了保自己的命,可是,她現在已經出了咸陽,只要能回到魏國,她就可以繼續當她的公侯女,也就不需要嬴渠的保護,那他的死活也就與她無關。
她動搖了,可以享福,誰還會願意去吃苦?
她猶豫着,沉默着,一句話也不說。
範傲卻沒耐心了,急躁的不行,他一把扯過她的衣襟,把她整個人提到了面前,問:“你到底是什麼人。”他的力氣很大,魏姝被提的墊腳,眉毛皺成了一團。
範傲的樣子很嚇人,好像準備着殺了他一樣,眼睛裡也在冒火,讓人毛骨悚然,魏姝嚇得磕巴,漲紅了臉說:“我…我是魏女。”
範傲氣的咬牙,魏女,他被她騙了。
他不是有心計的人,很容易信任別人,也很容易惱怒,做事不計後果,他最討厭別人利用他,討厭別人諷他沒腦子,雖然他確實如此。
此刻他覺得自己被耍了,惱羞成怒,提着她的衣襟,一副要將她扒皮折骨的樣子,眼睛猩紅,咬牙說:“你要是敢騙我,我先斷了你的髀骨,再將你送回秦宮去!”
斷她髀骨,送回秦宮,那還不如直接殺了她,她怕疼,只是聽他說,她就覺得自己髀骨已經斷了,身子沒出息的癱軟。
她扯着他的手臂,一邊讓自己得以喘息,一邊呼哧呼哧的說:“我沒騙你!秦國真的有內亂,羋氏要殺嫡長子!”
範傲又動搖了,狐疑的看着她,問:“當真?”
魏姝藉機從他的手裡掙脫開,退了幾步,整理着自己的衣領,喘息着說:“自然!”
範傲長了點心眼,他不能隨意的放了她,說:“憑什麼信你!”這個少年的脾氣暴躁,她再兜圈子受苦的就是自己,因而魏姝便將自己的來例和白日竊聽道的陰謀全都說了。
範傲半信半疑,眯着眼打量着魏姝,他其實並不在意自己從秦宮中帶人出來,他向來不曾懼怕過什麼,更是隨心所欲,無法無天慣了,但是他很介意別人把他當傻子,雖然他有時的確是一根筋,很容易相信別人。
日落時分,黑幕籠蓋蒼穹,星光點點,微泛白芒,軍營駐紮在地勢平坦處,平地支起了數口大釜,釜裡翻滾着熱湯,骨肉被煮的很爛,在釜中翻騰,遠遠的就能問道四溢的肉香味,讓飢餓的人口中生津,烙好的饢餅散發着白花花的熱氣,看起來軟膨膨的,小兵接過,燙的嘶氣,左右手相互顛倒着,他太心急了,吃相也有些狼狽,燙的臉通紅,像是燒過的烙鐵,引得其他人鬨笑。
不遠處,一輛馬車悄無聲息的停下,範傲剛收到了從楚國送來的絹帛,魏姝也不知道絹帛上寫了什麼,但他看完之後,面色大變,很凝重,整個人充滿了冷漠的殺氣。
魏姝盯着他,沒出息的向後退了退。
墨家的前任矩子叫孟勝,孟勝死的很蹊蹺,範傲不信他會歿於鼠輩之手,爲查清真相,不惜疏散千金,暗養死士,現在他得知楚國那裡有了消息,整個人都陡然的沉了下來,他看的很快,一目十行,卻盡數瞭然於心,他將那絹帛捏在了手心,他攥的很緊,手背青筋突起,少年的身子因憤恨而輕顫,他轉頭對魏姝說:“前面就是秦營,你可以去報信去。”
魏姝是被他硬生生逼來的,範傲並沒有強硬的禁錮她,他只是向她分析了其間利弊,他說,她就是逃回了魏國也沒有意義,因爲魏時還會將她送回秦國的,還說她如果這麼逃了,會連累很多無辜之人,長玹,燕宛,包括秦宮裡的那些守衛,都會因她受累,範傲長篇大論,先禮後兵,說的她心灰意冷,她就這麼被他壓到了秦營。
見魏姝準備爬下馬車,範傲將錦帛收進了衣襟內,指着她的脖子,盯着她的眼睛,說:“把玉還我”
魏姝摸了摸脖子的玉,指腹劃過上面的銘文,沮喪着臉從頸上取了下來,那玉是真稀罕,列國找不出第二塊,她有些捨不得,小聲嘀咕說:“我還以爲你給我了”一路上他都沒提這玉,她還欣喜呢,以爲他就不要了。
範傲笑了一聲,將玉掛回自己身上,嘲笑着說:“想的到美。”眉毛跟着挑了挑,指使着說:“去吧。”
魏姝沒好氣的禮了一禮,皮笑肉不笑的說:“諾”
她跳下了馬車,範傲也是個痛快的人,一鞭子抽在了馬上,駿馬掀起前掌,嘶鳴了一聲,迫不及待的轆轆駛去。
她看見陣鳥飛過,喈喈啼鳴,白色的候鳥排空而去,像是寶劍割破蒼穹,車轍漫漫而往,那是楚國的方向。
魏姝輕嘆的一聲。
她灰頭土臉的轉頭看去,四下無人,遍地荒野,不遠處秦營的火光映映。
她能聞到傳來的陣陣谷香肉香,她餓了一天,飢腸轆轆的,胃裡發酸,舌尖不斷的分泌出津液來,她身子很小,走近了軍營,也沒人發現,但她沒進去,而是在軍營外的草叢裡猶猶豫豫的,她不知要如何說與嬴渠。
“你是什麼人!”
突然的高喝,緊接着許多的秦營都將她團團圍住,一束束火光照着她。
她立刻說:“我是來找公子……”秦兵根本不等她說完,一揮手說:“壓走!”左右兩個秦兵將她騰空架了起來。
魏姝嚇壞了,雙腳凌空撲通着,叫道:“我要見秦公子!”
……
軍營裡
嬴虔正鑽研着此戰地勢,洛陰一代位於韓魏相切處,其地有天險相傍,坐擁陡峰,易守難攻,然卻非舊攻不下之地,他精於用兵,堪於此任。
秦兵的身影打在軍營上,嬴虔聽見女孩的聲音,有點耳熟,那人高聲嚷着:“你們不能殺我!我要見秦公子!”緊接着,秦兵在帳外請示說:“公子,在外尋守,發現此人躡手躡腳,鬼鬼祟祟!”
“哦?”嬴虔擡手將羊皮圖鑑卷隨意的對摺上,坐到軟墊上說:“帶進來!”
魏姝被架進了營帳裡,隨即被一把丟到了地上,她被摔的渾身痠痛,吵着說:“我要見嬴……”她看見了嬴虔,一下子就噤聲了,嘴巴還微長着,她是要見秦公子,卻不是這個秦公子!
嬴虔一身鐵衣戰甲,目光很冷,臉青的像鐵,不過腫卻消了不少,他看着她,眼裡閃過了殺意,魏姝抖的篩糠似的。
他的目光很逼迫,帶着侵略性,他問道:“你要見我?”
魏姝是愣的,但腦子裡卻閃過了許多,羋氏是嬴虔的生母,羋氏要殺嬴渠,弄不好這個嬴虔就是同謀,她不能說實話,心裡警鐘長鳴,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這麼傻着。
嬴虔冷笑了一聲,他早就想殺了她,沒想機會自己來了,求之不得,他冷聲吩咐道:“你們退下,此事不準向他人提及,違者軍杖三十。”
“諾”
魏姝看着秦兵們一個接一個的離開,她這種害怕更甚了,她也是沒出息,軟趴趴的癱在地上,眼睛紅的像狡兔。
嬴虔見她這幅樣子,更是鄙夷:一個沒用的東西,魏國的軟骨頭,也配纏着嬴渠。他不關心她跑來的原由,左右也是要死的,不過他很費解,這魏女是怎麼跑出的秦宮,還有她怎麼這麼快的腳程,竟能攆的上大軍,他的疑心很重,認定了其中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嬴虔問:“你是怎麼出的宮?”
魏姝沒有說話。
嬴虔皺着眉頭,又問:“什麼人助你?”魏姝還是沒有吱聲。
嬴虔沒想她的嘴還挺難撬開,又說:“不對你動刑,你是不會開口的。”
魏姝不是不想開口,她嚇的腦中漲白,軀幹也不受控制。
嬴虔更陰沉了,他覺得沒面子,他抽過一旁的油亮的馬鞭,一鞭子抽在了她身上,長鞭抖過空中,嗖嗖的,一鞭子下去,衣裳被抽裂了,血一下子涌了出來,把碎裂的衣裳都染紅了,冰冷的空氣中都是淡淡的血腥味,傷口很疼,火燒過也不過如此,整個皮肉都裂開一樣,她疼的眼中發黑,差點就昏了去,瘦小的肩膀不斷的抖動。
她以爲自己會像那些人一樣慘叫,然而卻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和長玹一樣,她也像是個悶鼎,汗水從毛孔裡滴了出來。
她感到了羞恥,她是公侯女,是魏國的公室,她的身份不比嬴虔卑微,卻像個奴隸一樣跪在地上被人鞭打,很羞恥,很屈辱,她的血液在身體裡翻滾,比淌血的傷口還要燙。
她沒叫出來,嬴虔更加的憤怒,揮手又是一鞭子揮下,抽在了她的右肩上,她細膩的皮膚經不起這樣的鞭打,眼中昏白,她還是沒有叫,咬着牙,牙根發酸,一鞭又一鞭子。
嬴虔不是在審問她,他是在泄憤,在報復她,真可笑,報復一個弱小的女孩,他要這麼把她鞭撻直死,因爲他討厭魏人,厭惡魏女,又或者因爲她曾放縱她的奴隸把他打的口吐鮮血。
她數不清自己捱了多少的鞭子,疼的沒有了知覺,但她始終一聲不發,她想起了長玹,想起了魏國飄雪的那日,天氣好像也是這麼冷,冬天像是永遠都不會結束一般,比往年都要漫長而寒冷,他也是這麼倔強的忍着鞭打,揮動着的油亮的鞭子沾着自己的血,卻一聲也不吭,悶的嘴裡含血。
原來他不是沒有痛感的,而是不願屈服,無聲原來是種反抗。
她恍惚的知道了,長玹,他的心裡是不甘卑賤的,原來人的骨頭也可以這麼硬。
她看見了一個身影,恍惚的看見了那雙碧色的眼睛,她一想他,就能看到他,還真是有意思,她想母親時就不會如此,她這麼想着,身子越來越沉,像是鐵鎖栓着她一樣,母親沒說錯,這秦國可真是食人飲血的。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杜杜投地雷一顆。
原來是土豆啊地雷兩顆。
破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