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回到華昭殿時燕宛正在哄着公子汜,子瑾擺着矮案上的果品,公子汜剛會走路,嫩嫩的白手一晃一晃的,他看見魏姝,咯咯的笑,眼睛像是彎月。
燕宛順着看見了魏姝,怔了一下,說:“大人怎麼一身的血”
魏姝身上的血已經幹了,也成了紅褐色。
燕宛立刻要給她找衣裳換,公子汜卻摔在了地上,嗚嗚的哭了起來,魏姝俯下身子哄他,她的目光是溫柔而又輕緩的。
哄了一會兒,公子汜不哭了,眼裡還有着淚汪汪,公子汜不喜歡子瑾,他只喜歡女子,還得是年輕女子,長大了定是個小色胚子。
燕宛說:“小公子先交給奴婢照顧吧,大人快去洗個澡,換身乾淨的衣裳。”
魏姝將公子汜交給燕宛,吩咐子瑾說:“叫人備着熱水來”
子瑾放下手裡的果品諾了一聲。
水是熱的,冒着白色的水汽,魏姝就坐在那高大的木桶裡洗身子,乾涸的血印子被水一衝就散開了。
子瑾把沐膏打在她的發上,他沒有以前那麼拘謹了,很自然,看見她的身子也沒什麼反應。
洗了發,他給她捏肩推骨,她的鎖骨清晰,肩膀微微圓潤,瘦卻不顯露骨相,皮膚細膩光滑,摸上去就像是緞子,他捏着她的肩膀,推着她的脊樑,細膩的皮肉在他手裡泛紅,他輕輕用力就留下紅色的指印,心不免有些盪漾。
而她就那麼靠在木桶邊上,閉着眼睛,由着水汽蒸着自己的面龐,她的臉有些紅,像是傍晚的紅霞。
他的心一蕩,指尖不禁用了些力,狠狠地揉壓了一下子,她□□出了聲,皺着眉頭,大概是有些疼了。
子瑾被自己的失態給驚到了,立刻說:“奴才該死”
魏姝倒沒生氣,只覺得背上的皮膚有些燙,她說:“今日是歲末,一會兒準備點羊奶膏來,撒些碎杏仁。”
子瑾諾了一聲。
魏姝便轉過身去直面他,她的黑髮飄在水上,使他看不清她的身子,但他光是看着她漏出水面的那肩膀和半個胸脯臉就有些紅。
魏姝說:“小公子離不開燕宛,這段時日你就多忙些,等過了這陣子就好了。”
子瑾說:“這都是奴才分內的事。”
魏姝見他頭不擡眼不睜的回答她,不禁笑了笑,呼了口氣,彷彿一身輕鬆,說:“行了,給我穿衣裳。”
這邊穿好衣裳,那邊就亂了起來,因爲田湘來了。
不知是田湘怎麼跑出來的,頭髮又髒又亂,身上一股濃烈的腥臭味,衣裙又破又髒,瘋似的去搶公子汜,眼睛猩紅,兩個寺人都拉扯不住她,反而被她撓得手臂上全是血。
公子汜嚇壞了,被燕宛抱在懷裡大聲哭鬧。殿門四敞着,寒風一吹,門板吱吱作響。
魏姝見着一片混亂,也忽的變了臉色,厲聲道:“冷什麼呢?還不快拖下去!公子着涼了怎麼辦!”
子瑾立刻上去幫忙,饒是三個寺人也扯不動一個發了瘋的母親。
公子汜哭的不行,一抽一抽的,大概是嚇壞了,魏姝立刻抱回懷裡哄,說:“汜兒沒事,不過一個瘋女人,汜兒不怕,我們把她趕出去。”她喃喃的重複。
公子汜已經會說話了,牙牙地說:“孃親,孃親”
田湘眼裡充血,那樣子恨不得把魏姝的骨頭一節節的敲碎,她說:“你把他還給我!你個賤人!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你不得好氣!你搶別人骨肉,你不得好死!”
她的嘴裡含着血,牙齒都是血紅的,硬生生的從寺人手裡抽出了手,張牙舞爪的去抓魏姝。
子瑾趕快去按田湘,臉被田湘的指甲刮出一條長長的血口子。
魏姝說:“看看你那副樣子,要怎麼照顧公子,快給她拉下去!”
田湘說:“你這個遭天譴的賤人!君上就是你害的!你把我軟禁起來!你搶走我的孩子!你死無葬身之地!”
燕宛有眼力的叫來了守衛,範傲帶着幾個秦兵進來,這才把田湘給拖回蟠殿,田湘嘴一刻不停的罵,極盡惡毒的詛咒她。
案上的水杯滾落到地上,菜也灑了,一片狼藉,範傲回頭冷冷的睨了魏姝一眼,關門離開了。
燕宛也接過公子汜去側殿哄着他入睡。
子瑾問:“大人沒受傷吧”
魏姝看着他臉頰上的傷口,說:“沒有”
子瑾的傷口已經開始淌血了,他拿衣袖胡亂的抹了一下子,蹲下身子去收拾地上的杯碟。
魏姝說:“別收拾了,先把臉上的傷處理了。”
子瑾擡頭笑說:“一個口子,不礙事。”
魏姝淡淡地說:“把藥膏拿來。”
子瑾說:“不礙事的大人”
魏姝重複說:“拿來”兩個字,冷冷淡淡地。
子瑾沒了法子,拿帕子擦了擦手,轉頭把藥膏翻了出來。
魏姝用指尖點了些藥,伸到他臉頰旁,他身子抖了一下,垂下眼睛,說:“奴才自己擦就行,這種粗活……”
他沒說完,傷口上一涼,她已經把藥摸了上,藥是涼的,他的臉卻是燙的,他想起她那天無緣無故的吻他,咬他,他知道她不喜歡他,知道她喜歡的只是他那雙眼睛,但他的舌頭還是控制不住的打結,他說:“奴才自己就可以。”
魏姝沒說話,又取了點藥膏搽在他臉上,冷冷淡淡的,然後將藥膏收好,說:“行了,別碰它,一會兒就好了。”她說完外面的大青銅鐘響了,是正元,新的一年,她忽的笑了一聲,自嘲似的,眼裡是寂寥。
子瑾說:“大人爲何笑?”
魏姝望着帷幔上垂下的五彩穗子,又笑了,說:“我從來沒有過過這樣的正元”她殺了人,被詛咒謾罵,她不是個好人,她和嬴渠公子昂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們都是罪孽深重的惡人。
她累了,筋疲力竭的躺回了牀榻上,閉上了眼說:“你去收拾吧”
子瑾諾了一聲,轉身輕手輕腳的繼續收拾起地上的碗碟。
齊國
田吉得到了公子遲的書信,他有些不可置信,問道:“殺了公子申,等公子遲他當上了魏王,真能按這盟約上所言交給我們二百里的土地?”
趙靈笑了,這問題確實可笑,他說:“不能”趙靈笑起來很俊美,比他陰沉着臉還要好看許多。
田吉想起以前宋國公子靈的那些傳聞,心中不由的感慨,然後說:“既然如此,我們爲何要幫公子遲這個忙。”
趙靈說:“公子遲若是信守盟約我們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兩百里的土地,他若不信守盟約,我們來日便可講此書公諸於世,魏國宗室必生大亂,我們也可藉機伐魏,一舉滅了魏國。”所以無論是公子遲守不守約,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田吉說:“此次馬陵一戰魏國國力已經大爲折損,等到來日藉機再度伐魏,或許真能吞了魏國。”又笑道:“先生果然大才”
趙靈看着帳外,帳外下起了雪,這雪留不住,飄飄的落下,一沾地就化了個乾淨,他沒有笑,看起來也並不輕鬆愉悅,過了一會兒,他說:“將軍如今該爲自己多加籌謀。”
田吉的喜悅之色凝在臉上,嘴角僵硬,說:“先生何意?”
趙靈說:“將軍功高蓋主,這段時日來鄒紀趁將軍朝中無人,想必屢進讒言,而齊公忌憚將軍已久,心裡豈能無所動搖?”
田吉遲遲不做聲,轉頭默然的看向了帳外的飄雪,然後說:“先生所說早做籌謀是何意思?”
帳子裡暗了下來,人也有些看不清楚了,趙靈將油燈點上,反問說:“將軍想手握齊國重權嗎?”
田吉不明趙靈話中的意思,沉默不語。
趙靈說:“將軍若是想手掌大權,就讓那些老弱殘兵留守站地,率齊軍精銳返回臨淄城,如此,將軍北靠泰山,左有濟水,右有高唐,輜重可直達高宛,只需輕車戰馬,就可以攻進臨淄雍門,如此鄒紀必然出逃,齊國大權便盡數歸於將軍,否則將軍此次歸齊,必有大劫。”
田吉聽完,眼眸沉下,攻進臨淄奪下雍門,這分明是謀逆,過了許久,他說:“尚不至於如此”
趙靈沒說話,田吉是個忠臣,不願意背上這謀逆的罵名,但權勢過大的忠臣往往都沒有好下場,再多說也無益。
秦國
魏姝在哄公子汜睡覺,外面風雪大,殿內有炭火烤倒絲毫不使人覺得寒冷。
子瑾在外殿高聲的阻攔道:“將軍不能進!將軍,這是後宮寢殿,不得通傳不能近……”
然而沒有用,子瑾被一巴掌甩在地上。
魏姝扶着公子汜在地毯上走路,說:“叫孃親,孃親。”
公子汜便說:“孃親”
聲音嫩嫩的,就像他的小臉蛋一樣,魏姝的心都化了。
緊接着她聽到鐵甲的聲音,轔轔的響,她知曉是誰來了,也不看,將公子汜交給燕宛淡淡地說:“帶公子下去玩,把殿門關上,誰也不準靠近。”
燕宛諾了一聲,抱着公子汜,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望了一眼那一身戰甲的來人。
魏姝坐會矮案前,斟了一杯熱奶湯,不鹹不淡地說:“我從沒允許你私闖華昭殿。”
來人就是範傲,範傲變了,皮膚黑了,樣貌也凌厲了,不像以前那麼白麪俊俏。
他的眼神像是刀子,又冷又狠,他說:“你已經殺了公子昂,報了魏家的仇,你別忘了你曾經答應的話。”
魏姝端着杯子,沒有喝,殺了公子昂,下一個就該是秦公了,他們都是魏家的仇人。
魏姝抿了抿嘴,將杯子放下,說:“還不是時候”她的眼神有些躲避,不願意看範傲。
範傲走上前來,扯着她的胳膊,冷聲說:“是不是時候?還是你捨不得?”
魏姝撕扯不過他,咬牙說:“不是時候!”
範傲瞪着她,鐵甲包裹着的手臂崩的緊緊的。
魏姝也瞪着他,說:“現在不能殺他……”
她那個“他”字沒能說出口,範傲就給了她一把掌,這巴掌打得狠,她嘴裡一股血腥味,範傲從來不打女人,他咬牙切齒的說:“這巴掌是替魏孌打的。”
魏姝的頭髮亂了,散落下來的一縷落在額前,她始終不說話。
範傲又咬牙低聲說:“你要不捨得動手,我來!你只要把寺人都支開,我自會進到修居殿!”
魏姝把頭轉過去,她不說話,身子抖得不行。
他一手扯着她的衣領將她揪到面前,用手指着她,一字一句地說:“但是你也休想好過!我若是殺不了他,就把你給他下藥的事公諸於世,到那時你以爲他還會護着你,還會愛你,不會了!他會殺了你!就像當初殺了魏孌一樣!你覺得你有什麼特別的?他若是愛你怎麼忍心殺了你的妹妹!在他們那些高高在上的君主眼裡,我們都一樣,都是豬狗!是牲畜!”他呼出的熱氣噴灑在她臉上,他憤怒,她痛苦,他就是要逼她,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魏姝說:“夠了!夠了!我幫你!我殺了他!我現在就去殺了他!你可滿意!”她說着就要掙脫着起身。
範傲沒鬆開她,他看她這樣痛苦,心裡生了些憐憫,他說:“我沒讓你現在就去!”
魏姝說:“你到底想讓我怎樣?”
範傲沒回答,只是用着那雙刀似的冰冷的眼睛看着她。
魏姝說:“好,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她將手臂抽了出來,她需要冷靜,這是一件稍有不慎就斷送了自己性命的事,她在內殿裡反覆的走了好幾圈,然後蹲下身子把頭埋在雙臂裡,過了好一陣子,她冷靜了下來,擡頭說:“過幾日就是臘祭,我這裡有一瓶毒,但是你必須統兵把秦宮全部封鎖,無論何人一概不許入內,秦公死後,宮中必有喪鐘,等塵埃落定,你再進宮,如此可好?”
範傲的眼神這纔有所緩和,說:“好”
魏姝緊張地說:“你切要記住,死守宮門!修居殿外也要死死守住,任何人不得進!任何人不得出!”
範傲說:“你且放心!一隻蚊蟲我也不會放出去!”他說完,理了理衣裳離開了。
殺了秦公,殺了秦公。
魏姝頭疼欲裂,癱坐在地上。
殺了吧!殺了吧!全都死了吧!至少這樣,魏家人可以含笑九泉,她死後也不會無顏去面對父母,不會無言去面對魏孌。
她可以說,她替他們報了仇,她用這一生給他們報仇雪恨。
結束吧,她快要瘋了,這荒唐的一切早就該做個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