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被偷偷送回了宮裡,這此石門之行,她實在是狼狽,燕宛都有些認不出她了,長了個,瘦了,五官出落的分明瞭,是個動人的美人胚子。
燕宛替她脫下了身上的衣物換洗,見到她身上的傷疤,嚇得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白問:“姑娘,你身上這傷……”
魏姝說:“嚇人?”燕宛立刻的搖了搖頭,眼睛還是直的。
魏姝笑着說:“怎麼可能,定落了疤,肯定是嚇人的”說着她手癢的撓了撓,被燕宛拉下了,燕宛說:“姑娘別撓,我明天去藥司看看有沒有去疤的膏藥”
魏姝聽話的不動了,由着燕宛給她換衣服,問道:“我逃出去可引來騷亂?”
燕宛給她繫着衣帶說:“沒有,並沒有人注意”燕宛一開始也是心驚膽戰的,怕露出破綻讓人看出來。
不過久而久之,她就發現了,這秦宮裡,根本沒人在意魏姝,也是,質子還得是公子呢,她這一個上大夫家的女兒,誰能在意。
魏姝這便放心了,等沐浴後便爬去牀榻上睡覺了。
傍晚的時候,嬴虔回到了宮裡,還不等他解下戰甲,羋氏就到了,他有些詫異,將戰甲扔在一旁,披了件黑色夔紋外裳,說:“母親怎麼來了?”
羋氏面色不好,她不知如何啓齒,然而現在她失了分寸,除了來和自己的兒子商忖外,沒一點的法子,臉色煞白。
嬴虔更是關切,他扶着羋氏跪坐在矮案旁,給她倒了杯熱水,說:“發生何事?”
羋氏猶猶豫豫全部托出了。
夜裡冷風很涼,猖狂的打着窗子,嗚嗚作響,蒼穹黑漆,細聞鴉啼,。
嬴虔大怒,擂案說道:“母親,你怎麼能如此糊塗!”
羋氏早就哭成了個淚人。
嬴虔攥着拳頭,手背青筋凸起,他再次問羋氏:“嬴渠,他當真將那死士帶回了咸陽?”
羋氏泣涕漣漣,半垂着頭,委屈的說:“是,那嬴渠,兒子,他…他就是想置我於死地,那個畜生,他的心怎麼就這麼狠。”
她哭的嬴虔心更煩,喝道:“行了!別哭了!”羋氏一下子就收聲了,墊着衣袖抹眼淚。
嬴虔指責她說:“若不是你擅做主張,能出這檔子事嗎?你還說嬴渠畜生,別當我不知道,國後當年就是你……”
“嬴虔”羋氏高聲的打斷了,臉色慘白,像是見了鬼,她怕,很長的時間裡,那人都糾纏在她的夢魘裡,死死的扼着她的咽喉。
嬴虔說:“好,我不提。”
羋氏說:“那嬴渠到底在做什麼打算。”照理,嬴渠現在就應該將那死士交給秦公的。
嬴虔沉默了片刻,說:“現在的他,我也快看不懂了,靜觀其變吧,他要想殺你,沒人救的了。”羋氏一聽,便又開始抹眼淚。
半年很快的過去了,魏姝無聊的對着銅鏡發呆,她自回秦宮後就很少見嬴渠,算來最近的這一個月連一面都沒見上,這半年,嬴渠很忙,就連那個長公子嬴虔也是終日忙碌的。
現如今就是如此,各國都是在打仗的,魏國和衛國打,趙國和齊國打,楚國和魏國打,每天都有人死,都有戰火燃起。
秦宮的日子平淡,每日都是吃睡,不斷的重複,修養多了就膩味了,遠不如行軍時候熱鬧有趣,已經是夏末了,可秦宮還是那麼冰冷,牆壁冰冷,人也冰冷,只有嬴渠與他們不同的。
魏姝正胡亂的想着,這邊燕宛就進來了,步子很急,手裡拖着個木案,上面盛着一個玉奩,燕宛每走一步,身上的銅鈴叮噹作響,燕宛說:“姑娘這是楚國送來的膏脂,說塗在發上,發就變得黑亮如錦緞一般。”
魏姝半撐着下頜,意興闌珊的說:“放下吧”
燕宛驚訝:“姑娘不抹?”
魏姝說:“不抹”她想了想,把衣袖掀至手肘,她手臂上的傷好了,留下一條條算不上明顯的疤,鼓出來的,她總是想伸手摸摸。
燕宛說:“入秋了,天氣不熱了,姑娘莫不出去走走。”
魏姝身子一頓,說:“可以出宮?”
燕宛說:“好似不行。”又接着說:“在宮裡可以隨意走”
魏姝想:宮裡有什麼好走的。又想自己有許久沒見嬴渠了,便問:“嬴渠在泮宮?”
燕宛說:“姑娘想去看看?”魏姝嗯了一聲,便換了身衣裳同燕宛走了。
夏末初秋時分太陽還是很盛,陽光一照就出汗了,打溼了薄薄的裡裳,這樣的天氣總是讓人不禁嗜睡,夏末樹木繁茂,地上也鋪蘿着曼曼青草,魏姝快十四了,個子又在不經意間長高了些,很出挑,身子也發育了的越發美好了,出落出少女的樣子,着一身桃白色曲裾深衣,窈窕明媚,七國內很難有比她還美的女子。
燕宛指着不遠處一間宮殿說:“姑娘,那便是泮宮。”那宮殿算不上華麗,但是很古樸,木頭建的。
魏姝說:“在這看有什麼意思,走近了瞧瞧”燕宛想要勸阻,不等她開口,魏姝已經甩掉她了,魏姝是用跑的,燕宛追不上,又不能叫嚷,追上時,魏姝已經將木窗推開了一條縫隙,她偷偷摸摸的往裡窺,連那殿裡有十多個人,她一眼便見到了嬴渠,他正跪坐在矮案旁,往竹簡上落筆,一身素白色曲水紋深衣,發叩玉冠,陽光投在他的側臉上,顯的皮膚很白皙,面容清俊,鼻樑高挺。
他只是坐在那裡,便與旁人不同,很優雅。
直到燕宛在她耳旁說話,她纔回過神來,燕宛說:“姑娘,該走了。”
魏姝沒理會,她沒見到嬴虔,心裡頓時輕鬆了,其他人她都不怕,單單是嬴虔,給她留下太大的陰影,她反問:“這些都是秦公子?”她見那殿裡的人良莠不齊,有的實在不像是秦公子,不過人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誰又知道呢。
燕宛說:“宮中只有嬴虔,嬴渠兩位公子,剩下的還有兩位,在他國爲質,這裡的人是嬴氏宗親,不全是君上的子嗣。”
不等魏姝準備離開,殿裡的嬴氏宗親們便都各自起身了,身子各異,樣貌也又俊又醜,泮宮的學習結束了,魏姝就更不打算走了,燕宛怎麼喚她,她也聽不見似的。
她守着,見嬴渠出來,便蹦蹦跳跳的湊上前去。
嬴渠看見她也有些驚訝,她夏日時嫌熱一直在屋子裡窩着,他又忙着南邊巴蜀的事,算來也有好久沒見她了,然後笑了笑,問她:“今日出來了?”他的心情很好,手裡拿着一卷竹簡,手指乾淨,骨結分明。
魏姝故意的撒嬌,開玩笑說:“嬴渠哥哥,你都不來找我。”
嬴渠笑了,說:“如何賠不是好呢?”
魏姝說:“帶我出去走走”
嬴渠說:“好”
魏姝就是隨口提的,沒想他真的同意了,很是意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喜極了就顯的有些木訥。
嬴渠問:“怎麼了?”
魏姝搖頭,說:“就是不敢信。”
嬴渠笑了笑說:“馬場如何?記得那日你去馬廄取馬?會騎?”魏姝不曾想他還記得,喜悅的連連點頭。
嬴渠開口了,燕宛自然不在諸多阻攔,安靜的跟在魏姝身後。
魏姝見是要出宮門,欣喜若狂的拉着嬴渠的衣袖說:“這是要出宮?”
嬴渠由她拉扯着自己的衣袖,看着她,也不走的笑了,說:“是”又說:“不過只能去馬場。”
魏姝不在意,能出宮便好,管是去馬場還是哪裡,只要不是被困在那黑漆漆的宮牆中就好。
魏姝這一路都是興高采烈的,心裡輕快,見到什麼也都覺得明媚,黃鳥啾啾的,叫的像唱歌似的。
馬場很大,沒有一棵樹可以避陽,馬蹄飛馳而過揚起塵土,秦國的騎兵正在此訓練,穿着黑色的鐵甲,手持木頭做的戈,他們是嬴虔培養的新兵,嬴虔也黑了不少,自石門之戰凱旋,他就越發的奮發,這場勝仗給了他極大的鼓舞,新兵裡有了叫高冶的,英勇無比,嬴虔很高興,提過長戟說:“來!”他與高冶過了幾招,觀看的秦軍圍了一層又一層,跟着叫好,都是驍勇的人,很難分出勝負來。
嬴渠帶着魏姝也來了,站在人羣在看着,沒走近,也沒發出聲音。
嬴渠看着戰馬上的嬴虔,表情不怒不喜的,就是那麼看着,很淡漠,他的心思一向是很難猜透的。
燕宛皺着眉頭,很擔憂的輕聲詢問:“姑娘,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差?”
魏姝說不出來話,她很清楚有嬴渠在,嬴虔不會動她,但她心裡還是很恐懼。
嬴虔這邊就提戟勒馬的來了,長腿夾了下馬腹,馬蹄噠噠的,他很遠就看見了魏姝,很厭煩。但是很快的,他就把心思轉到了嬴渠上,自羋氏同他交代了死士的事後,已經有半年了,到現在都是風平浪靜的,他不太明白,既然嬴渠將那死士帶回了咸陽,爲什麼沒有動作,或許嬴渠會就此作罷,或者他還有別的心思,他很不想和嬴渠這樣,但是他們現在確實是各懷鬼胎。
他驅馬到了嬴渠身前,翻身下馬,還是笑了笑,拍着嬴渠的肩膀,很親熱,問說:“新兵如何?”
嬴渠淡淡的說:“勇士。”轉而吩咐燕宛說:“帶她去穿甲衣。”
燕宛俯禮:“諾”
魏姝被燕宛拉走,神情還是恍惚的,手底出了一層的汗,燕宛給她邊穿甲衣邊說:“姑娘怎麼出了這麼多的汗。”
嬴虔同嬴渠去換甲衣,嬴渠不需人服侍,脫下了寬大的深衣,繫着細革帶。
嬴虔在一旁倚劍看着,看了一會兒,問他:“怎麼將那魏女帶來軍營重地。”馬場是屬於軍營的,嬴虔到底還是問了,他雖然不殺魏女,但可沒說就此接納她了,他瞅那狐媚子越長越妖,心裡就更加的厭煩。
嬴渠繫着手腕上的護甲,笑了笑說:“兄長爲何那麼厭惡她?”
嬴虔看着他,走上前去說:“嘿!我怎麼就覺得你是故意帶那個魏女來鬧我的眼!還不嫌事大?”
嬴渠笑說:“兄長多慮了”
嬴虔覺得是個好時機,接着問:“你到底在打算着什麼?我可聽說了,你從石門帶回來個暗殺的死士,你可知道是什麼人做的?我現在可是越來越看不透你了?”
嬴虔是個直腸子,藏不住事,與其和嬴渠鬥心眼,他還不如痛快的問了。
嬴渠側目看他,目光平淡,陽光打在他優美的側臉上,很柔和。
嬴虔就這麼緊張了,突然間覺得嬴虔這幅溫潤的樣子很嚇人,尤其是他的眼睛,一眼就把他給看透了一樣,脊背冒汗。
嬴渠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就笑了說:“看你緊張的,我想什麼,兄長不知?”
然後嬴渠就掀開帳簾準備出去,嬴虔緊跟上前,同他往馬廄走,嬴虔笑的很尷尬,僵硬着嘴角說:“你這話說的,你自小,心思就多,我哪猜的了你。”
嬴渠走到了馬廄,他牽出了一匹同體棗紅的駿馬,馬脖子上懸着紅纓鸞環,帶着護甲的手從頭撫過馬背,眼裡很柔和,駿馬也很享受他的愛撫,油亮的鬃毛隨風浮動着。
魏姝恰好看到了這一幕,少年和馬,很美,美的相得益彰,像作絹帛上的畫,他的手很漂亮,溫柔的撫摸它,魏姝看的心裡癢癢的。
子車罟正好過來,對她說:“姑娘,公子說讓你同我去挑馬?”這話破壞了景緻,她不太高興的說:“那嬴渠呢?”
子車罟說:“公子同長公子有正事商議。”
一聽是嬴虔,她就安分了,總是有能鎮住她的人,嘴上嘟囔說:“他就這樣對我!帶我騎馬,人卻跑了,沒有良心!”然後就被子車罟帶走了,嬴渠根本連看都沒看她。
嬴虔見嬴渠有條不紊的撫着馬,更是心急如焚,湊上前去說:“你倒是說,我哪裡猜的出?”
嬴渠說:“又要開戰了”
“什麼?”嬴渠的話題轉的太快,打的嬴虔措手不及,這個嬴渠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就偏偏的不講,嬴虔只能清嗓子說:“你是說同魏國啊?”
嬴渠不置可否,兩人翻身上馬,驅馬並行。
嬴虔說:“我認爲當打,這纔剛打完不到一年,魏國喘不過來氣,是個好時機,可一舉奪下河西”那可是斬首六萬啊,河西怕已無戍兵。
嬴渠驅馬至一片楊林前,從革皮箭囊裡抽出了一支,搭弓勒弦,對準了百步外的一顆楊樹,說:“聽聞魏西已集結七萬魏卒。”話落,箭出,直中楊樹,沒進整個鐵簇。
嬴渠的箭法一向很好,嬴虔勒着胯/下不安分的戰馬,冷笑一聲,頗爲不屑的說:“危言聳聽。”他打了勝仗,顯得有些不可一世。
嬴渠再次搭弓,語氣平淡的說:“齊趙正戰於阿下,魏無東患。”
這事使嬴虔想起了一則舊聞,由着嬴渠搭弓,笑說:“昔日姜齊尊王攘夷,今日田齊蒸阿之大夫,雖說是利國強民之行,難免太過野蠻,又有何臉譏我大秦。”又說:“魏無東患,卻有東進之心,況正在攻衛,魏王不敢貿然東兵西調,至於北地,魏戍趙界兵力太少,不足以掛懷,秦國可戰!”他這話說的沒錯,魏國意圖與齊爭霸,若想攻破河西,此時卻是個絕佳的機會。
嬴渠已連發三箭,放下弓說:“魏南可還有戍兵五萬”
嬴虔又笑了,揮了揮手,不屑一顧:“魏南啊,魏南正同楚國交戰,我可聽說了,楚國已連攻魏南三城,我看,再打,這楚軍就要打到大梁去了。”魏國無力應對楚軍,又怎麼會找秦國的麻煩。
嬴渠笑了笑,說:“聽探子來報,楚國攻魏是連奪三城,戍南魏軍,僅千人,魏南之地,盡乎於門戶大開,爲何?”
嬴虔笑意沒了,爲何?大驚,破聲說:“你的意思是,南軍西調!”嬴虔不敢置信,他反覆的在心中思過,攥着繮繩的手青筋微凸,他說:“這魏王瘋了不成!”
嬴渠倒顯得很淡然,說:“魏王沒瘋,楚國是南蠻異國,攻齊也好,伐魏也罷,向來是燒城掠糧,拔城即歸,行徑同中原列國迥異。”
這三城,等魏國平了秦,可再攻取回來,那楚國又豈能長據。
嬴虔聽他這麼一說,變得凝重了,他開始擔憂,七萬的魏卒,真若開戰,秦國怎麼打,上次是有魏時相助,公子昂經驗淺薄,此次再戰絕非那麼容易,更遑論魏王是否會派出精銳的魏武卒。
魏國沃野平川,水澤密佈,甲兵數十萬,車千乘,騎萬餘,黍稷盈野,倉儲十年,控地利之樞,盡天下之饒。
而秦國呢,且不說別的,單這糧草就很難供足,若是再春戰,不出五年秦國就得被活活的拖垮,既沒有像樣的兵戈戰甲,也買不來健壯的馬匹,秦國和魏國耗不起,否則,便有玉碎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