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響午,烈日當空暑氣蒸人,林立的鐵戟在這灼目的日光下殺氣凜凜,□□的黃色土地枯敗蕭條,光影模糊,血跡斑斑。
少樑城外疊摞的屍骨早已如山,鐵劍沒於血渠,旌旗碎裂於野,鎧甲生出磯蝨,飛蠅附着腐肉,令人作嘔的氣味在這炎炎烈日裡一陣陣的撲鼻而來。
嬴虔卻心情很好的闊步而來,臉上終於有了笑模樣,迫不及待的高聲說道:“嬴渠,楚國發兵了!”
嬴渠表面上雖然很冷靜,但他心裡着實鬆了一口氣,面色緩和了不少。
嬴虔說:“如此以來,與公叔痤也糾纏不了多久了。”
秦宮中
羋氏沒再找過魏姝,想來是上次自討沒趣,魏姝身邊又有嬴潼她們護着,才悻悻的作罷。
至於嬴潼,近來她聽說河西一站打的很慘烈,但是她隻字未提,怕魏姝聽了徒增害怕焦心,如今要看秋初將至,這戰硬是打了一年之久。
此刻,魏姝正坐在矮案前看着一卷竹簡,她是真的無聊,否則也不會這麼安靜的坐着,案上擺了包乾肉,她看一會兒便會吃兩口,權當是打發時間了。
嬴潼進來,神采奕奕的說:“看看你,摸的一竹簡的油。”又將魏姝手裡的竹簡抽了出來說:“看什麼呢?”
魏姝不做阻攔,說:“閒來無事,隨便看看。”
嬴潼從上至下的看了遍竹簡,她當魏姝看的是什麼奇巧□□,沒想是秦風,出乎意料,便邊念邊同她玩笑說:“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怎麼?背終南呢?這是打算秦軍凱旋後爲君上奏上一曲?”
這終南是讚美秦君姿儀,祝願秦君長壽的,魏姝怕秦公,避之不及,哪裡還敢去奏曲,抽回了竹簡說:“當然不是。”
她心裡是很擔憂河西一戰的,這終南不曾背下來一句,臉色也很憂愁,不過她沒問嬴潼,只是將那竹簡卷好收到了一旁。
嬴潼沉默了一會兒,她知道魏姝心裡悶,便想帶她出去走走,便說:“見你在這宮裡待的無趣,同我去馬場吧!”
魏姝現在對任何事情都是意興闌珊的,空蕩蕩的馬場,只有她和嬴潼兩人,想來便不願意動彈,不等她開口。
燕宛慌張的從門外跑進來,臉色慘白,身子不斷的輕抖,像是受了劇烈的驚嚇,她這幅驚恐的樣子也嚇到了魏姝。
魏姝心裡忐忑,嘴上問:“發生什麼事了?”
燕宛幾乎是抖着說的:“姑娘,魏國大軍攻來了。”
魏姝心似停頓了一刻,她也嚇到了,然後又立刻的否認燕宛的說法:“河西沒有傳來戰敗的消息,魏軍怎麼會這麼快的攻來,連一點消息也沒有!”
燕宛急忙說:“不是河西的魏軍,據說是龐淙的。”
龐淙不是在東面攻打宋國嗎?嬴潼覺得是燕宛嚇得口不擇言,說:“你慢慢說,龐淙的軍隊怎麼會攻來。”
燕宛勉強平靜下來了些說:“聽聞,幾個月前楚國出兵,魏王震怒,便掉遣了東邊的龐淙將軍,以爲是傳言,沒想龐淙在魏南大滅了楚軍,接着避開函谷關,走商於之地,一路北上直指咸陽,如今已經攻破了櫟陽城。”
櫟陽距離咸陽不過百里之遙,魏國大軍仍在向咸陽挺進,她這幅樣子不像說謊,而且若是擊敗了楚軍,龐淙確實可以迂迴商於北上,從背後狠狠的插秦國一刀。
魏姝嚇得一身冷汗,眼中驚恐,全然失去了方向,心中無主的說:“那該怎麼辦?”
燕宛的聲音又高又尖,說:“逃,現在咸陽的百姓都往西邊的雍城逃了,姑娘,我們也逃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燕宛話不等說完,就聽門外傳來了凌亂的聲音,寺人婢女的腳步聲,尖叫聲,吵鬧聲,很刺耳。
魏姝推開門了,只見秦宮中一片狼藉,遍地是掉落的東西,戍宮的守衛不讓出宮,殺了寺人,促使的尖叫聲迭起,尋常那些穩重溫順如羔羊的寺人奴婢現在都像是瘋了的野獸,眼睛血紅,拼命的想逃出秦宮,不惜以肉身相搏。
燕宛慘白着臉,絕望的踉蹌的退了幾步,說:“完了,姑娘,我們完了,逃不出去了。”若是衆人尚不知情,她們還可以託詞出去,現在已經鬧成了這幅樣子,秦宮戍守是不會放出去一個人的。
潼臉色凝重,但是還保留着清明的,她指不上弱小的魏姝,甚至於魏姝還在指望着她,她只得肩負起重任,問道:“羋氏呢?她可在宮裡?”
燕宛眼睛還是木的,怔怔的,她說:“羋氏昨天夜裡就跑了,我也是今早得到的消息。”
嬴潼心裡也是很怕的,她只是有些騎射的本事,沒上過戰場,更沒應對過這種生死存亡之事,聽羋氏逃了,很憤怒的罵道:“這個羋氏,跑的到快!”
魏姝慌張的扯着嬴潼的衣角,口齒不清的,混亂的問:“嬴潼姐姐,我們該怎麼辦?魏軍如果攻進城來,會不會殺了我們!”她是魏女,可如果魏軍攻進來了,誰會問她是不是魏人,誰又會在意她是不是魏時的女兒,要麼是侮辱她,要麼便一戈將她給捅死。
嬴潼沒有說話,眉頭擰的很緊,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舉國的兵都在河西,咸陽令的那點兵力和魏軍相比簡直是以卵擊石,河西呢,怕早就被公叔痤的大軍給纏住了,脫不開身,更沒法長途跋涉的回咸陽來救急,危難迫在眉睫。
嬴潼不說話,魏姝便急的眼淚往外鼓,脊背都是冷汗,魏姝帶着哭腔的說:“嬴潼姐姐,我們怎麼辦?”
嬴潼咬着牙,她沉默了片刻,說:“先同我去宮門看看能不能逃出去。”
魏姝這才抹了眼淚。
宮門口有一大灘猩紅粘稠的血,應該是被捅死的寺人的,奴婢們有的在痛哭,有的則絕望的發呆,高大的漆黑的宮牆將他們死死的囚在這裡,一塊塊高壘的黑色大石冰冷沉重,她們這是要給咸陽城殉葬。
守宮的士兵只肯放嬴潼一人出宮,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此時不比尋常,哪裡還能讓嬴潼帶那麼多的人出去。
嬴潼冷靜的說:“這是魏國的人質,於秦有重用,我必須要帶走。”
秦兵冷冰冰的說:“沒有令牌便不能出宮。”
任憑嬴潼如何說,秦兵都不依,雙方僵持不下,嬴潼氣的恨不得拔刀,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兒,秦兵語氣軟了軟,說:“不是我們不放,若是可以逃,我們便都逃了,誰又願意在這裡等死。”
誰願意在這裡,眼看着魏軍攻破城門,明知無力反抗,明知是死路一條,誰不願意逃,可生與死,哪裡是他們這種人可以決定的。
魏姝也猜到了這結果,沒有起初的那麼害怕了,但是心裡也不是坦然的,她只是覺得沒有辦法了,大概有種認命了的感覺,她聽着奴婢不絕的哭泣聲,對嬴潼說:“嬴潼姐姐你走吧,別再當誤了。”
嬴潼惱怒的說:“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嬴渠託我照顧你,我怎麼能將你一人丟在這裡!”
下一刻,耳邊傳來了廝殺聲,是咸陽令的人同魏軍在做最後的殊死搏鬥,強弓勁弩,簇支避天,鐵盾銳戟,城上的秦軍不斷的扔下滾木圓石以阻止魏軍的前進,聲音震天。
剛剛或是哭泣的或是木楞的寺人奴婢此刻都抱頭鼠竄,哭泣嗚咽。
魏姝嚇傻了,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倒是嬴潼很快的反應過來,拉着她厲聲的說:“快!找個地方藏起來!”
秦軍到底是沒支撐住,魏軍很快的攻破了城門,接着攻破了宮門,大肆殺戮。
魏姝躲在大木箱子裡,只有她自己,她不知道嬴潼去了哪裡,也不知道燕宛怎麼樣了,她只能聽見宮人淒厲的慘叫和鐵戈穿透肚子的聲音,她不斷的抖,不斷的抖,雙手狠狠交疊捂着自己的嘴,怕嚇的哭出聲來,怕會矢口尖叫,她咬着自己的手,咬的出血了都渾然不覺,嘴裡都是腥甜的血氣,疼痛比起死亡顯得太無足輕重。
她聽見了腳步聲的臨近,一聲聲,像是手裡還拖着鐵戟,刮過地板發出刺喇的聲響。
然後魏姝便不抖了,也無法呼吸,每一根汗毛都是聳立,她聽見腳步聲停止了,她覺得自己的心在一脹一脹的跳着,就要從喉嚨裡出來了。
接着她頭頂的箱子被打開了,光也打在了她的身上,她緩慢的擡起頭,看見了那魏卒,一雙細小的眼睛,露着陰險兇光,他說:“呦,秦宮裡竟然有這麼漂亮的女人。”說着他伸出手來,揪着她的衣襟將她拎了出去,而她只是在抖,像是一隻待宰的羔羊。
魏卒將她扔在了地上,很疼,她覺得自己骨頭都被摔斷了。
魏姝用盡了最大的力氣和勇氣,她開口,聲音抖的不行,她說:“我是魏人。”
魏卒怔了一刻,他只是沒想到她嚇成了這樣竟還能開口,然後便奸邪的笑了,說:“魏人怎麼了,誰管你是魏人還是秦人。”他伸手去扯她的衣衫。
魏姝就哭了,大聲的叫,大聲的嘶喊,說:“你放了我,放了我!”
魏卒卻笑的更高興了,伸手迫不及待的去解自己褲子,他的手剛觸到腰上的粗帶,就停了。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心口出現了段劍刃,是從身後刺透過來的,接着大口的血從他嘴裡吐了出來,眼睛翻白,他看不到是誰殺的他,就那麼斷氣了。
驀地,那把劍抽了出來,鮮血四濺,魏卒的屍體轟然的倒地。
魏姝卻還是再哭,她已經嚇的傻了,神志不清,嘴裡一遍遍的重複着:“你放了我,放了我。”哭的眼睛被淚水呼住,什麼也看不見。
她癱坐在地上,衣衫凌亂,模糊間她看見一個人影走近,那人蹲下身來,用手指擦了擦她臉上的淚水,他的手指冰冰涼涼的。
接着她便看清楚了他。
雖然下巴上冒出了微微的青茬,雖然顯得有些疲倦,但她覺得他還是那麼清俊,那麼溫柔的,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止住了。
她試探的叫他,聲音還是哽咽的,她說:“嬴渠哥哥”
他便笑了,用指腹又抹了抹她的眼淚說:“沒事了。”
他說沒事了,可她的眼淚又突然的像斷了線的珠子,噼裡啪啦的掉着,撲進了他的懷裡,抱着他的腰,他好像又瘦了,但肩膀還是很寬闊,讓她安心。
一年了,她有一年不曾見過他,行軍打仗是如此苦的事,她也不知是心疼他,還是覺得自己委屈,就是不停的掉眼淚。
突然的,她想起了嬴潼,緊張的問:“嬴潼姐姐呢,她怎麼樣?”
嬴渠見她淚眼模糊又焦急的樣子,笑了笑,說:“沒事,還要謝她出了宮裡應外合,這才截斷魏軍。”
魏姝一下子就安心了,說:“那嬴潼姐姐是立了軍功嗎?”
嬴渠笑了笑說:“是”
宮裡的魏軍被嬴渠帶回來的秦軍給絞殺淨了,魏姝看着一片狼藉,遍地橫屍的秦宮不禁的後怕,地上那本要侮辱她的魏卒也成了具屍體,被拖了出去,留下一條猩紅的血跡。
燕宛跑了過來,臉色顯然不太好,髮髻有些散亂,身上卻沒什麼大礙。
燕宛先是看見了魏姝,長舒了口氣,說:“姑娘沒事就好”接着又見了嬴渠,燕宛怔了怔,立刻的俯禮說:“公子”
嬴潼此戰立了大功,她將魏姝藏在了大箱子中,本是想躍身樑上護着她,卻無意中聽聞秦軍從河西殺來的消息,她不知事情真假,若是真的,那秦軍必然進不來咸陽城,於是她殺了個魏卒,換上魏人的衣服趁亂出城,就在城外,她遇到了嬴渠的副將子車罟,於是她便引着秦軍從魏軍側路殺了進來。
她沒見到龐淙,那個名震列國的上將軍,有些遺憾,據說他攻下了咸陽便率先行隊回魏國去了。
這也說明魏國此舉只爲震懾秦國,並沒有久攻的打算,魏國本是想在秦國援兵到前便全軍撤離,可偏偏有那麼些軍紀渙散的魏卒想在這秦宮裡大肆掠奪一番,秦軍進咸陽時,魏軍的主力已經撤離了,所以秦軍幾乎是兵不血刃便退了魏卒。
咸陽不比其它城池,上將軍看的很明白,一但秦軍從河西殺回,魏軍便會全線陷入秦國,東境的形勢將更爲堪憂。
不得已之時上將軍便捨棄了這些視軍紀爲無物的魏卒。
此刻嬴潼正落刀利落的殺了秦宮中最後一個魏卒,濺得自己一身粘稠的血。
嬴潼擡頭便看見嬴渠帶魏姝出來,魏姝剛剛受了不小的驚嚇,此刻臉色緩和了些,卻還是很蒼白,目光也有些渙散,似驚弓之鳥般一步不落的跟在嬴渠身後。
嬴潼揮手將容刀收鞘,問嬴渠:“你們是何時從河西啓程回來的?”
嬴渠說:“半月前,得知龐淙打敗楚軍,君父便命我率一隊騎兵回咸陽退敵。”
嬴潼說:“原來如此”又問:“那你何時啓程回少樑?”
嬴渠說:“明日”
魏姝心中一緊,明日,那豈不是馬上就又要走了,都已經分開一年了,她纔剛見他,心裡剛剛泛起欣喜,這就又落寞下去了。
嬴潼也很不滿,她是被魏軍嚇怕了,嬴渠這麼一走,咸陽豈不是又無人守,誰知龐淙的大軍會不會再次殺來,朝不保夕,她皺着眉頭說:“這麼急?”
嬴渠沒做回答,平淡的吩咐:“派人將宮中重新整理”說罷,他便轉身向宮外走去。
魏姝看着嬴渠離開的背影,心裡其實很不舒服,他回來了,又匆忙的離開,只那麼平淡的吩咐了嬴潼一句,沒看她,就連告別都沒同她說。
她很固執,就那麼跟在他身後,小心的躲避開地上凌亂的兵戟。
她就是要跟着他,看他何時向她主動道別。
跟了一會兒,他突然的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很平靜,就那麼看着她。
魏姝同他的目光對上,心又撲通撲通的跳着,她覺得他又長高了,身子更挺拔修長了,儀容還是那麼清俊,卻被歷練的多了一分冷冽的殺伐氣。
沉默了一會兒,魏姝開口,有些局部的說:“姝兒只是想送送你。”轉而面色坦然了些,攤開了雙臂說:“姝兒想親嬴渠哥哥”她是頂着很大的壓力說的這話,他萬一拒絕了,或者平淡的忽略了,她會很沒面子。
嬴渠看着她,然後脣微微揚了些,語氣還是很平淡的,說:“同我去河西”
魏姝攤着雙臂,就這麼傻了,怔住了,越有片刻,她反應過來,咧着嘴,高興的笑說:“真的!”
嬴渠也笑了,說:“真的”
魏姝聽到他的話,幾乎是奔跑到他面前,雙臂一圈就抱住了他,他沒抱她,那她就主動的來抱他,聲音歡快的像是青鳥叫,她說:“嬴渠哥哥不準反悔!”
嬴渠笑了說:“不反悔!”
魏姝抱了他一會兒,又問:“那嬴潼呢?嬴潼姐姐也可以一起去嗎?”
嬴渠微笑着搖頭,說:“我只能顧的來你一人。”
魏姝替嬴潼爭取了,不過嬴渠不許,她也沒法子,雖然把嬴潼自己丟在咸陽是很不講義氣的行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