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裡依舊是晦暗不明,燭火搖曳,點了許多盞,可依舊還是昏沉沉的,分不清晝夜。
這裡頭陰冷,趙靈便披着灰色的大厚狐裘,一身淡藍色麻布深衣,繡折雲紋對襟,腰間配玉,骨笄冠發,面色依舊是蒼白虛弱。
他看了從齊國加急送來的木簡,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揮手扔在了一邊。
樂野在一旁已經候立良久,倒了杯熱水給他。
趙靈沒喝,這纔想起這地宮裡還關着一個魏女,問道:“魏女被關了有多久了?”
樂野說:“近旬月前關進去的。”
趙靈本想先關個十天,結果近來瑣事繁多,磨的他頭疼,把魏女給忘了,一關便關多了。
樂野道:“不過她好像還是不老實,天天拉着齊女說話。”
趙靈說:“都說什麼?”
樂野說:“前些日子旁敲側擊的問先生動向,這兩日好似也放棄了,和那齊女說些別的,諸如說那齊女太瘦了,勸她多吃點,再就嘮些女兒家的玩意,沒什麼有用的,大多時候都是她在說,齊女聽着,話多的連把守的齊兵都嫌她煩。”
樂野又道:“也不知這魏女到底是傻還是心大。”
趙靈冷笑道:“她不傻,心也不大,至少是比你機靈的”
樂野問:“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趙靈道:“她是在籠絡人心。”
樂野說:“先生想多了,我看不像,倒覺得她就是憋的無聊。”
魏姝她不是個普通的女子,她的鬼心思太多了,下手也太狠了,她會利用人心,會投其所好,不過她終究是被關在囚籠裡的,掀不起什麼風浪。
趙靈笑了,不再多言。
樂野便問:“先生要去看看?”
趙靈輕點了點頭。
魏姝每日裡都要抓着齊女說話,也知道了齊女叫姜宣,一來她確實無聊,二來她需要一個自己人,沒有,那她就製造一個出來,而姜宣無疑是個最好的選擇。
這日姜宣沒來,倒是趙靈來了,魏姝聽見了木輪車的轆轆就猜到了。
這裡分不出晝夜,魏姝心裡算了算應該是有二十多天了。
她看着趙靈,不自覺的就想起了姜宣,再一聯想他們在這地宮裡行房的畫面,就覺得很彆扭,很不自在,覺得這個趙靈實在是太變態了。
趙靈看着她,面色也不是特別好,他沒有想到,關了這麼久,魏姝非但沒有崩潰,到顯得比之前更有精神了。
兩人就如此沉默了良久,魏姝纔開口道:“先生怎麼來了,我以爲你還會關我一年半載的。”她這話裡帶着幾分埋怨和怒氣。
趙靈沒理她。
魏姝說:“說要幫我報仇,怎麼?是打算等魏王壽終正寢了再放我出去報仇?出去鑿他的墓?”
樂野這便笑了,他實在是忍不住了,他們先生這是真把魏女給關生氣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趙靈笑不出來,不僅笑不出來,連氣也生不出來。
樂野能看的出來,他們先生是真的煩這個魏女,煩卻不能轟走,只能由着她礙眼,這感覺有些憋屈和頭疼。
趙靈皺着眉,他的頭實在是疼,打算等她不這麼吵的時候再來,揮了揮手,樂野便要將他退出去。
好不容易見到了人影,魏姝又怎麼能輕易放過,立刻追上去,說:“先生你別走,你到底要讓我做什麼?”
樂野便停下了。
趙靈看着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將你獻給魏王。”
魏姝心中一沉,她大概也是想到了的,想到趙靈是要把她送給什麼人,可她沒想過是魏王,她的聲音有些抖,眼神也有些慌亂和茫然,她說:“你是要讓我殺他?”
趙靈道:“我說過,死亡對一個君王來說並不可怕。”
魏姝說:“那什麼纔是他怕的?”
趙靈道:“滅國”
魏姝有些憤怒,惱火,但她壓制了下來,緊緊的攥着手掌說:“魏國的百姓是無辜的。”
她畢竟是魏人,魏國的公室,祖輩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她想起了曾經救她性命的魏武卒,他們不該死,至少她恨的只是魏王一個人,與魏人無關。
趙靈冷笑道:“魏國吞滅了多少的弱小鄰邦,誅殺了多少的諸侯貴胄,流血成川,震聲若雷,這些國家的百姓誰人不無辜?”
這話是真的,魏姝啞口無言。
趙靈說:“魏國的每一寸國土都不乾淨,是從晉氏竊來的,是從他國搶來的,你如果見過魏卒是如何用斧鉞碎開平民的胸口,用長矛捅穿諸侯的肚腹,你便不會說出如此愚蠢又可笑的話來。”趙靈說的很冷淡,很平靜。
魏姝沉默了許久,然後說:“如果我非要殺死魏王呢?”
趙靈說:“你不敢”
魏姝覺得他蔑視她,看不起她,陡然的變得憤怒,說:“既然我要報仇,就沒想過要活着,你當我是貪生怕死之徒?”
趙靈依舊是陰沉的,道:“你可以背逆我殺了他,但是你要記住,你的命是我救的,我可以將你捧至雲端,就同樣可以將你推回深淵。”
魏姝說:“你根本不是要幫我,你不過是想利用我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趙靈笑了,說:“我本也沒說過要幫你。”
他從來沒有給過她第二種選擇,如果她不想一輩子都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宮裡,那她只能順從他。
魏姝身子在抖,畏懼,抗拒,委屈,她的聲音微微的變了,說:“魏王是殺我全家的兇手,你不讓我血刃他,卻讓我承歡他身下,讓我覆滅無辜的母國。趙靈,你還是不是人,我沒有害過你,你卻爲何要如此的折磨羞辱我。”
趙靈說:“委身魏王,這對你來說並不算難”
“可這不一樣!”魏姝幾乎是喊着的。
這不一樣,她的命是長玹拼死救下來的,她可以去殺了魏王,去報仇,或許這樣長玹會生氣。但她如果去糟蹋自己,去輕賤這幅身子,委身於殺死長玹的兇手身下,那麼長玹泉下有知,他會恨她的,會恨死她的。
趙靈說:“沒有什麼可痛苦的,也沒有什麼是不能習慣的。”
魏姝笑了,說:“像是姜宣被你強迫一樣嗎?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
趙靈面色不太好,整個人看起來很陰冷,因爲她這是在諷刺他,就像那個田氏女一樣,但他沒有生氣。
他只平靜的笑了笑,說:“你覺得在這樣的亂世裡,你那副皮囊很值錢?這世上有太多的人,活不能活,死不能死。或親見國破家亡,父母兄妹似彘豝野狗被置地駢殺於眼前。”
“先生!”樂野震驚不已,試圖打斷趙靈,讓他不要再說下去。
而趙靈還是很平淡的,似沒聽見,也絲毫沒有感覺到痛苦,還是笑着的,麻木的,道:“或遭摯友同門背叛殘害,被斷筋剔骨落得一身殘疾,又或宿於馬廄茅房,蓬頭垢面,裝瘋賣傻以圖苟延殘喘。”
他的語氣並不憤怒,並不痛苦,甚至看起來風輕雲淡。
樂野沒再說話,他看着趙靈平淡的樣子,從震驚到心疼,樂野也不知要說什麼,言語無法撫慰傷口,因爲言語是最蒼白無力的存在。
魏姝冷笑說:“經歷過痛苦而不能變得善良,反將這痛苦加諸到無辜者的身上,這樣的人是懦弱的人,無恥的人,他應該去死,而不是像地洞裡的老鼠一樣,不敢見光的苟活着。”
趙靈顯然是不想與她爭辯,這樣的爭辯毫無意義,他掐着她的命,又何必與她耗費脣舌,他有些倦了,累了,輕揮了揮手,樂野便出去帶了幾個齊兵進來。
趙靈說:“別給她弄傷了,但要讓她習慣,習慣委身陌生的男子,要讓她感到快樂,別讓她再給我擺出一副貞烈的樣子。”
魏姝身子不抖了,趙靈,他真的不是人,他就是個畜生,遭天譴的,該殺的畜生。
她的命是長玹救的,是父親用魏家換的,她不能死,因爲她要報仇,但她也不能隨便讓這些人糟蹋,她變得異常的冷靜。
魏姝摔裂了矮案上的陶碗,平靜的說:“趙靈,既然這幅皮囊不值錢,那便不要了。”
她說着,用陶片割過白皙的面頰,割出了一條長長的血口,猩紅的血流了出來,沿着下頜一直滴到衣襟上。
趙靈本來是要離開的,看見她血紅的傷口,臉色忽的就變了,變得略微蒼白,很快便又陰沉了下來。
樂野將她手裡的陶片一把的奪下,憤怒極了,恨不得一腳踹死她,他轉頭立刻吩咐那幾個齊兵說:“還不快去叫醫師!”
醫師急急忙忙的跑來,給她清理傷口敷衍,亂成了一片。
趙靈只是看着她,陰沉又冰冷,許久,他說:“你最好求着別留下疤痕,否則就把你送去齊國的女閭。”說完樂野便要將趙靈的木輪車推走。
魏姝冷笑道:“趙靈,你就是個混賬!”
趙靈很憤怒,回去後,揮手將架子上的竹簡全部掃掉。
樂野是第一次看趙靈發火,趙靈以前也有生氣過,只是那時一般都是笑着的,看不出來。
這次不一樣,趙靈是真的生氣了,真的動怒了,因爲一個女子,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
樂野看在眼裡,趙靈,他其實對魏姝並沒有那麼殘忍,他一開始都是好言的,至少沒想傷害她,甚至於把自己過去的,最隱晦的傷疤都撕給了魏姝看。
這麼多年了,樂野是第一次聽趙靈親口說起這些過去,這些血淋淋的,無比殘忍的過去,樂野的心裡都跟着難受。
魏王,趙靈遲早都是會殺了魏王的,國都滅了,又怎麼還會有王,魏姝爲什麼就不懂呢。
她去殺魏王?怎麼殺?難道帶着一把匕首就去?不等她近身,就會被魏王身邊的魏卒給攔腰斬了。弒王如果能那麼容易,魏王早死了千百次了。不過是搭了自己的命,又害了別人。
她千不該,萬不該罵趙靈。
趙靈他的心並不冷,他其實是善良的,只是被太多人背叛,傷害,而那些傷害他的又恰恰是他曾經最信任,最尊重的人。
昔年他也曾是俊美獨絕,窈窕美女爲之傾心,王侯將相爭相逢迎,門前車馬如龍,來客踏破門檻,戲謔笑傲,風流無雙。
本是那麼尊貴高傲的一個人,如今呢?
不良於行,病痛纏身,蜷居在不見天日的地宮裡,眼見自己這幅虛弱殘廢的樣子,看着自己那雙枯萎如干木的雙腿,煞是荒謬,煞是可悲,可笑。
齊女也好,魏姝也罷,不管是誰,只要願意接近,願意真心相待,肯說一些好話,趙靈他一定是會心軟的,可她們偏偏都幾近惡毒的去譏諷他。
趙靈他不是薄涼的人,相反他是個重情的人,不然樂野又怎麼會誓死的追隨他。
世道對這樣一個原本善良的,溫柔的人,太過殘忍。
魏姝左臉上的傷疤被抹了藥,沙沙的疼,但是她根本不在意。
她現在想的是要怎麼逃出去,怎麼離開這裡,趙靈他就是個瘋子,是個變態,她遲早會死在他手裡的。
魏姝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傷若是好不了,趙靈是一定會把她送去女閭的,那是多麼骯髒的地方,她急的不行,卻一點辦法都沒有,不過有一點是好的,趙靈他沒有再關着她,鐵欄也沒有鎖,那她也逃不出去。
姜宣依舊是來給她送吃食,想了想,將一個小木奩給魏姝說:“這裡面是膏藥,去疤很好用,你拿去。”姜宣是聽說了的,魏姝臉上留疤就會被送走,姜宣不想讓她走,至少在這地宮裡有魏姝這麼一個伴能不寂寞些。
魏姝說:“謝謝”又道:“這該不是你……”
姜宣搖了搖頭打斷說:“之前手割破了,一個齊兵送來的,用着很舒服,很快也就好了。”
魏姝狐疑的打開,一打開她便怔了怔,說:“這不是甘鹿膏嗎?”
姜宣偏頭看她,不懂她說什麼。
魏姝搖了搖頭說:“沒什麼,以前用過而已。”
以前她背上受傷結疤時嬴渠給她用的便是這甘鹿膏,這膏藥很貴,價格勝金,秦宮也只有一奩。
齊兵送給姜宣的?是趙靈給的嗎?
魏姝心裡覺得怪怪的,很複雜,很鄙夷,同時還有點不是滋味。大概是覺得趙靈那麼陰沉又沒人性的人,是不會這麼細心的,更不會惦記着姜宣手上的一個小傷,還給她這麼珍貴的膏藥,這跟她所見的趙靈很不一樣。
人其實是種很奇怪的動物,當魏姝在心裡對趙靈設下了固定的形象,認定他就是個冷血的壞人時,就算他做的是好事,在她心裡也一定是骯髒的,別有目的。
她想,他或者有特殊的癖好,怕姜宣落了疤,他不喜歡身上有疤的女人?
魏姝想了想,突然的抓住了姜宣的手,笑眯眯的說:“姜宣姐姐,你人可真好。”
姜宣被她突然的突如其然的舉動嚇壞了,她從來沒見過魏姝這樣。
魏姝在她手心寫着:我想逃。嘴上笑眯眯的說着:“我想吃蒸魚。”
姜宣臉色忽便的煞白,心就像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一樣,撲通撲通的,她說:“你想怎麼吃?”
魏姝說:“能吃到嗎?就當是踐行了,我這疤肯定是好不了。”
姜宣沒說話,默默把手抽了出去。
姜宣走後,魏姝輕按了按懷裡,衣裳裡有一個錦囊,那裡面除了有一卷錦帛還有一個小木奩,是離開秦國時嬴渠給她的,裡面裝着封喉的脨狐毒。
她是在賭,賭姜宣會不會幫她,會不會出賣她,她很害怕,很緊張,這話說了出去沒得後悔,毒用了出去也沒得後悔,一旦走錯了一步,一旦走漏了風聲,趙靈一定會殺了她的,碎屍萬段,抽筋斷骨,亦或是更加可怕。
她趴在矮案上,緊緊的攥着長玹給她的那塊白玉,她需要點勇氣,需要點力量,來面對這件兇險萬分的事。
身子在抖,心也在抖。
她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
這地宮裡分不出晝夜,但是把守的齊兵是要輪崗的,輪崗的時候便是外面天黑的時候。
魏姝熄了燈,躺在牀榻上,姜宣不幫並沒有什麼,她只怕姜宣會向趙靈報信,她正憂慮時,外面的長廊裡的油燈滅了,一瞬間便陷入了無盡的黑暗裡。
魏姝嚇壞了,彈似的瞬間從牀榻上坐了起來,她怕黑,不敢下地,到處是凌亂的腳步聲,過一會兒,長廊裡又恢復了光亮。
魏姝也要下地去引火,她一掀開被褥,就見下面放着幾片薄麻布,筆,還有一小塊墨丸,是剛剛趁着在黑暗,有人偷偷送來的。
而最上面的一張薄布上有字,魏姝藉着光,是姜宣,字跡娟秀,用的還是魏字,魏姝看起來並不覺得費力。
姜宣她也是想逃的,從很久以前就想,這裡的每一天對她來說都是折磨,上面也寫了田氏齊女的事,一字一句讀來心驚肉跳。
魏姝看完沉默良久,便引火燒了,趙靈不會允許她們逃出去,她不能讓自己和姜宣都落得個田氏的下場。
不能,所以索性殺了趙靈,殺了所有的人,這是個非常瘋狂的念頭,卻也是唯一的辦法。
魏姝懷揣着這個念頭,一直無法入睡。
她需要規劃,細細的規劃,她有毒,但是她沒有辦法近趙靈的身,不止她沒有辦法,姜宣也沒有。
她動了動身子,取了一杯清水,研了研墨,用筆沾着墨汁,藏在被子小心翼翼的寫信。
作者有話要說:
提前發完了,沒看完的不用着急看,我不打算倒v了,可以慢慢看
看在我碼了這麼多字的份上給我多留言吧,我要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