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困了,但是她雙手都塗滿了藥膏,掀不了被褥,趙靈沒說什麼,把被褥掀開。
魏姝只是看着他,然後說:“我沒淨口洗臉”她這話說的很蠢,難不成她還要讓趙靈伺候她?她說完就後悔了,又訕訕的乾笑道:“不用洗也沒關係。”
趙靈沒說話,將白巾用乾淨的清水浸透,他有些後悔了,白日下手重了些,結果現在反倒要他來伺候着她。
他將水擰掉些,平淡的說:“過來”
魏姝聽話的去了,半蹲下身子,閉着眼睛,她的睫毛很長,很濃密,眉毛秀氣如柳葉一般,鼻樑高挺小巧,眼尾下那顆小小的痣在昏暗的光線下更顯得別有風情。
趙靈便用白巾擦了擦她的臉,他的手指觸到了她的臉頰,柔軟細滑,她就這樣閉着眼睛,睫毛輕輕的顫抖了一下,但身子還是一動也不動的,很聽話。
而他的心裡突然涌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她像極了一個人,一個早成了白骨的故人,他以前怎麼未發現過呢?她們竟是那麼的相像,然而也只是一瞬的,他便又恢復如常,將白巾放到一旁的架子上。
魏姝睜開了眼,只用白巾擦怎麼會擦的乾淨,但是她不敢有過多的要求,趙靈倒了杯清水給她,她喝了一口簡單的漱了漱口吐了,然後便躺倒了牀榻上,由着他給自己掖好被褥。
她見趙靈要走,道:“先生”又說“我明日肯定是背不下來的,先生可不可以不要再打我了”
趙靈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像是沒聽見一般,關門離開了。
樂野在門外等了良久,這便迎了上來,他尚未注意到趙靈面上微弱的變化,只道:“先生,公子昂他在魏王面前攬下公叔痤受傷一事了。看來是有意與田需爭奪相國一位,先生打算如何?”
趙靈嘆了口氣說:“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樂野說:“去哪裡?”
趙靈說:“大梁”
樂野將趙靈的木輪車推進屋內,說:“正好密道還未毀掉。”
趙靈忽的停了下來,看着樂野,說:“這次我們走大梁城門。”
樂野說:“何時動身?”
趙靈說:“明日一早。”
樂野說:“諾”說完覺得有些睏倦了,道:“先生,我去休息了。”
他要走,忽然聽趙靈說:“魏姝同她很像”
樂野立刻的清醒了,但還是不懂趙靈說的是什麼,沒頭沒腦的,回頭問:“同誰?”
趙靈沒有再說話,他只是安靜的看着窗外。
樂野思忖了下,說:“先生說的是她?”又道:“若單看外表確實有三分相似,不過她沒魏女那麼妖媚。”
而她們之間最大的不同便是性格,那個故人是溫柔的,安靜的,總是低眉淺笑的,很善良與魏女的性格天差地別,所以即便兩人外表有幾分的相似,也很難讓人把她們聯想到一起。
魏國
魏王沒有想到公子昂會主動包攬匪賊的事,更沒想到他會說那些匪賊是齊人,還是齊國技擊士。
這怎麼可能!魏王不信,換做誰也都不會信的。
大梁是國都,國都裡有這麼多的齊兵,這怎麼可能,難道那些魏卒都是酒囊飯袋不成。
魏王自殺了魏時一家到現在,有些後悔了,這事的隱患很大,而且觸動他最畏懼的回憶,他非常後悔當初輕易的聽信了公子昂。
而且魏王不傻,知道公子昂想奪相國之位,也知道公子昂對田需一向不滿,但是公子昂這吃相未免太難看了。
田需再是齊人也跟在了魏王身邊近十年,難道魏王是瞎子,是聾子,傻子,分辨不出忠奸善惡來?
況且古來的王侯們最好顏面,所以魏王的臉色更難看了,對躬身行禮的公子昂說:“既然你說是齊國技擊士,便證明與寡人看。”
公子昂聽的出魏王語氣中的不滿,他也很是惶恐,只求衛秧不是故意坑他,正色道:“齊國技擊以短刃競技,近身搏殺,體多淤青,雙手虎口生有對稱粗繭。這是技擊士特有的,王上不防派人仔細檢查屍體。”
魏王懶得說話,揮了揮手,一旁的齊人便下去安排了,過了一會兒,回來說:“稟告王上,查驗的三百具屍體中,只有兩具屍體虎口長有對繭,有齊國技擊之嫌。”
公子昂的心撲通了一下,他也多少猜到了,事情沒那麼順利,他在心裡罵衛秧,可就是把衛秧祖宗罵個遍也無濟於事。
魏王說:“公子昂,你還有什麼話說,難不成要寡人同你再一起去驗趟屍去。”
伴君如伴虎,一朝得勢雞犬升天,若逢失勢便惶然如喪家之犬。
公子昂立刻跪地道:“願王上給臣弟一次機會,臣弟定不負所托。”
魏王厭了,道:“隨你去”
衛秧大概也沒有想到會這樣,他同公子昂再此去查驗了屍體,三百具屍體,果真只有兩具有技擊士的特徵。
他傻了,站在那裡良久,然後陷入了沉思,嘴上說:“不可能的,出事那時我查了屍體,至少三十餘具,這怎麼可能?”
公子昂說:“事實就是如此,難不成還有人調屍?”嘆了口氣,又道:“本想引得王上重用,扳倒田需,沒想是自己去惹臭罵,換不快。”
衛秧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擡起了一具屍體的手仔細查看。
公子昂沒上前去,皺着眉頭想:真晦氣。
衛秧端詳了好一陣子,查了好些具屍體,忽然起身道:“這些人的手被清理過!”又道:“那時我所見的虎口繭是假的,是故意做成的,現在那些繭已經被人清理掉了!”
公子昂掩着口鼻說:“誰會信?我信,王上也不會信,若是此前還好,現在一定會當我是胡言亂語。”
衛秧沉默了,他很不願意這樣說,但他不得不承認道:“我們入套了,從一開始我們就掉入了別人圈套,爲人利用而不自知。”
衛秧說的很平淡,但是他知道自己心裡有多憤怒惱火,他自詡天下第一聰明人,可卻叫那人給當成棋子一樣的戲耍,甚至於他都不知那人是誰,而那人想來也不知他是誰。
這是一場雙方都隱藏在黑暗中的角逐,很危險,也很讓他期待,期待最終會鹿死誰手。
公子昂說:“那人是田需?”
衛秧說:“你我失勢,得益最大的固然是他。”衛秧略做停頓,忽又笑了,道:“不過他沒有這腦子,也耍不出這麼詭詐的手段。”
公子昂問:“那到底是不是齊人所爲?”
衛秧說:“不知”
公子昂說:“那到底查不查下去?”
衛秧笑道:“自然,這功自然是要立的。”
既然已經惹得魏王不快,那他就更非查不可,只有查明此事,才能重獲魏王重用,這是唯一的一條路。
衛秧笑了,看着公子昂,又道:”而除了我,魏國不會再有第二人能查明真相。”
公子昂看着他,怔了怔,然後頗爲譏諷的笑說:“我看魏國沒有比你更自信的人了。”
宋國
魏姝睡了一夜,起來之後手竟然好了,不疼了,不腫了,只是微微的發紅。
她起來梳洗好,推門就見一輛馬車停在院外,樂野忙進忙出的收拾着。
魏姝將他攔下,問:“這是作甚?”
樂野說:“你快些收拾,馬上便離開這裡?”
太突然了,魏姝說:“去哪裡?”她怕又回到那個地宮裡,身心都緊張了起來。
樂野催促着道:“魏國,大梁,走城門,你快些收拾。”
魏姝哦了一聲。
過了半響,馬車轆轆的行駛了,魏姝和趙靈坐在馬車裡,這下可是好了,趙靈在她對面,她背書就是想偷懶都沒得偷。
不過趙靈沒看她,閉目休息,臉色是一貫的虛弱蒼白。
魏姝背一會兒,走一會兒神,非常的不認真。
魏姝不知道趙靈謀劃什麼,不知道他會魏國做什麼,甚至於到現在她都不知道趙靈是什麼人。
她只知道趙靈恨魏國,知道他以前是某一諸侯國的公子,知道他被人陷害臏了雙足,除此之外,她再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趙靈在看着竹簡,也知道魏姝在盯着他看,平淡的道:“你想說什麼便說。”
魏姝跪在軟墊上,問:“我問什麼你都會回答我?”
趙靈將竹簡放下,道:“那要看你問什麼?”
魏姝問:“你去魏國做什麼?”
趙靈說:“將你獻給魏王”略做停頓,又說:“將田需推至魏相”
魏姝是瞭解一些魏國國政的,道:“可是公叔老丞相門下有公子昂,公子昂又是魏王的胞弟,就算田需是客卿,跟在魏王身邊十年之久,也不見得就會比胞弟還親。”
趙靈看着她,那眼神很複雜,很遙遠陌生,魏姝讀不懂,也看不懂,所以她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趙靈說:“每個人都有過去,都有不可碰觸的記憶,或許可怕,或許羞恥,這些是最可怕的夢魘,也是最隱晦的傷疤,絕不許任何人觸碰,也絕不準任何人揭開,魏王更是如此。”
魏姝問:“魏王的夢魘是什麼?”
趙靈說:“魏緩”
魏緩?魏姝兀自沉吟了許久。
趙靈說:“他是當今魏王的兄長。”
魏姝道:“我怎麼沒聽過宗室中有這麼一個公子?”
趙靈平淡的說:“因爲他死時,你尚是個稚子。”
那是七年前,太久了,那時他不過也纔是個十八歲的少年,更何況魏姝呢。
魏姝問:“魏王爲什麼怕他?”
趙靈說:“因爲他是前魏武侯的嫡長子,是魏國的真正的國儲。”
魏姝心跳了一下,突然的就明白了,她說:“魏王殺了公子緩,奪了國君之位!”
趙靈依舊是很冷靜,很平淡的,他說:“當年公子緩攜妻妾子女質趙,魏武侯病重之時,傳位於公子緩,然魏王得知,密不發喪,先派死士暗殺公子緩一家於趙,再修改詔令,爲魏國國君。”
魏姝沒有說話,很沉默,面色也很不好,眼睛紅的充血,她想起了父親,母親,也是這樣被死士暗殺的。
趙靈說:“十年前暗殺公子緩,十年後暗殺上大夫魏時,很像,能暗殺國儲,自然也能暗殺重臣。”
魏姝手攥的緊緊的,她覺得自己的心疼的好似在滴血。
趙靈依舊是很平淡的說:“然而暗殺公子緩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大多都被殺之滅口,留下的人也諱莫如深,隻字不提,就連公子昂也是不知此事的。”
魏姝咬牙說:“這事魏王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再次揭開,即便是身爲胞弟的公子昂。”
趙靈笑了笑,不置可否,轉而說:“你此前讓我幫你查的當晚斷臂之人已經查清了。”
魏姝身子一頓,整個人都變得冰冷了。
斷臂,獒狗,山林,長玹的死,她覺得整個人都要崩潰了,那種深入骨髓的恨和痛再次被喚醒了,她沒有說話,眼睛卻紅的滴血。
趙靈說:“那斷臂死士是公子昂的人,有意思的是他不止是要殺你,還是殺魏家滿門的兇手。”
魏姝問:“那斷臂死士如今在大梁?”
趙靈說:“他已經死了,當晚便失血而死。”
他是被長玹殺的,他的胳膊是被長玹砍掉的,魏姝一想起長玹,心裡就非常難受,像是要被撕碎一樣。
她說:“此事一定沒那麼簡單,一定與公子昂有關。”
趙靈說:“動用死士是公子昂的主意,魏王用了,現在卻越想越後悔了,越想越擔憂了,因爲這讓他想起了公子緩,他怕了,怕那些爲人不齒的過去被再度翻出來。”
魏姝說:“所以公子昂已經在無形之中觸了魏王的忌諱。”
趙靈笑了,道:“只是觸的還不夠深,不夠痛。”
魏姝看着他,遲遲沒有說話,沉默了許久,然後合袖伏地,稽首長拜,說:“以前我不信先生能助我報仇,但此刻,我信了,我信先生,並把性命託付給先生,只要能爲魏家雪仇,縱使碎骨焚身,姝亦死而無憾。”
趙靈看着她稽首的身子,看着,他便再度想起了那個故人,想起了那時她稽首長拜求他爲她報仇的樣子,堅決,執着,她把性命託付給了他。
結果呢?她賭錯了,他敗了。
敗得一塌糊塗,敗得國滅家亡,也害死了所有的人。
他趙靈,是個罪人。
過了很久,趙靈冷淡的說:“起來吧”
魏姝起來了,跪坐在地上,說:“姝還有最後一事不明。”略做停頓,又說:“公子緩一事連公子昂都不知曉,先生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魏姝說完,便覺得趙靈的眼眸變了,變得悲傷,變得譏諷,像是一個陷在過去的,無望的可憐人。
他沒有回答,只是沉默着,魏姝也沒有再問,就像他說的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可觸碰的過去,或許那便是趙靈的噩夢,她不能去窺探,也沒有那個膽量去揭開。
夜,深如墨,靜無聲。
魏王近來總是在做噩夢,夢見他那個兄長渾身是血的來抓他,那個臉已經爛了,沒人樣了,猩紅的腐肉掛在白色的骨頭上。
也是奇怪了,都變成了那副模樣,魏王仍是知道那人是公子緩。
他同公子緩道歉,跪在地上,身子撲簌的抖着,什麼王侯的尊嚴此刻全都沒了,魂都不附體了,嚇的不行,大汗淋漓的,被褥被汗水溻的像是水洗。
然後他就醒的,失聲慘叫着醒來的,臉色慘白的扶着牀沿喘息,頭髮也是亂蓬蓬的。
他看着昏暗陰沉的寢宮,更是害怕了,他覺得公子緩就在這裡,就在這寢宮某個黑暗的角落裡,還有那個魏時,是他把公子緩帶來的,帶來這個寢宮裡折磨他,報復他。
老寺人服侍他喝水,說:“王上這是怎麼了,近來怎麼總做噩夢。”
這個老寺人是從小照顧魏王的,魏王對他不避諱,呼哧呼哧的喘着,很痛苦的說:“寡人又夢見他了。”
老寺人就明白了,說:“王上已經很多年沒做噩夢了,怎麼近來反倒總是夢見他。”
魏王臉色還是很不好,說:“還不是魏時的死,寡人看着魏廷裡又有人坐不住了!”
雖然大多數都被殺乾淨了,然而廷裡還是有公子緩的舊人,雖然魏王不知道他們都是誰,但他知道一定是有的,他很多疑,看誰都像。
老寺人說:“魏廷有沒有賊人老奴不知,不過王上近來噩夢連連實在是蹊蹺,這王宮裡恐怕有些不乾淨的東西,莫不讓巫祝做法,王上夜裡也能睡的安穩些。”
魏王不是個特別迷信的人,此刻卻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