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的頭很沉,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好似根本忘了自己是在魏國,在今朝樓,她以爲自己還是在秦國,她看見了嬴渠,他的眼睛依舊是那麼溫柔,他在給她換着額頭上的溼布。
她看着他,朦朧間眼睛就了,她說:“嬴渠,我過得好苦”
好苦,所有人都死了,她不懂,他當初爲什麼非要攆她離開秦國,不離開,長玹也就不會死,她死死的抓着他的手,道:“你爲什麼非要攆我離開。”
趙靈怔了一下,她狠狠的攥着他的手,顯然是陷在了夢魘裡,把他當成了秦公。
樂野在一旁,很惱火的說:“這丫頭可夠沒心肺的,先生日夜照顧她,都不曾閤眼,她在竟然夢裡還喊苦。”
樂野就不懂了,她有什麼苦的,她那點苦還不如他們先生的千分之一,他可沒見他們先生成天這麼哭哭唧唧的。
趙靈沉默了一會兒,把換下的白巾遞給樂野,說:“拿出去”
樂野看着魏姝死死攥着趙靈的手,又看了看趙靈眼下微微的烏青說:“先生也幾日沒好好休息了,莫不回去睡會兒,我把她的手給掰開。”
趙靈怎麼能把她的手掰開,說:“不必了,你先下去。”
樂野諾了一聲。
魏姝的力氣很大,趙靈的手已經被她攥的發紅,她的樣子可憐極了,皮膚燙的驚人,淚水沿着緊閉的雙眼往下淌,悽悽惶惶的。
趙靈很難不動惻隱心,他看着她,嘆了口氣,用另一手給她掖了掖被褥……
公子昂地宮這一趟走的很危險,因爲他剛進地宮沒多久,裡面就坍塌了,差一點他就被活埋在了裡面,他嚇得不輕,換做誰都會被嚇飛半條命的。
不過好在他不是一無所獲,他的衛隊找到了一塊壁玉。
公子昂是識貨的人,一眼便見那壁玉不是凡品,而且這玉是產自齊地的。
於是他毫不猶豫的進宮將那壁玉盛給了魏王。
魏王這幾日的狀態很不好,整個人蒼老了許多,坐在矮案前有氣無力,頗爲頹廢。
然而等魏王看見呈上的那塊玉時,整個人都變了,那是一種極度驚恐的神情,眼睛瞪的碩大,臉色漲紅,他拿着那玉身子就開始抖,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公子昂不然,還很興致盎然的說:“王上,此玉乃涼壁,產自趙地,不過着上面的雕紋無疑是齊國的……”
魏王什麼也沒有聽進去,他忽的將那玉扔在地上,像是丟掉一個燙手的山芋,身子向後躲,厲聲道:“滾!給寡人滾!滾!”
公子昂愣了,不知魏王怎麼就會突然的發火,嚇得磕絆的道:“臣…臣弟告退”
魏王還是在發抖,那玉是公子緩的,他失心瘋了一樣的說道:“公子緩,他回來了!他一定是回來了!”
老寺人說:“王上,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是不能作亂的,這能作亂的只有活人。”
魏王知道這個道理,可他還是怕,他說:“一定是有人想要把這事重新翻出來!狼心不死的賊人!”又說:“此事絕不能讓公子昂繼續的查下去,絕不能讓宗室的人知道,還有魏旦那一大幫子人,寡人早便覺得他們不對,先撤了他們的職!”
寺人說:“那王上想派何人去查此事?”
宗室裡的人固然不行,不能是宗室,又需是魏王可信任的心腹,魏王沉默了一會兒,說:“田需”
老寺人說:“可是田需對公子緩的事也不知情。”
魏王嘆了口氣,說:“就是不知情,所以才叫他去查。”
然而這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的就結束的,這一切不過纔是個開始,魏王還不覺得,但其實他已經一步步的走進了別人的圈套中。
夜裡,樂野將魏王震怒痛罵公子昂的事情告訴給了趙靈。
樂野很是高興說:“先生神人,公子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魏王相必不會再重用他了,田需不曾出面,反倒引得魏王青睞。”
公子昂怕是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怎麼觸怒的魏王,以後也不會明白的,他以爲自己牢牢抓着形式的走向,卻沒想自己本就是在趙靈的圈套裡。
趙靈到沒顯的多麼高興,他有些疲倦,說:“地宮不是公子昂找到的。”
其實趙靈不想暴露地宮,這地宮留着以後還會有重用,可是他沒法子,那人不是庸才,肯定是會找到的,所以他必須要忍痛捨棄。
樂野問:“公子昂背後有人?那人是誰?”
趙靈說:“不知”
樂野初也擔心,然後便笑了,說:“不知也沒關係,終歸是鬥不過先生的。”
趙靈說:“不是那人不夠聰明,而是他不知道公子緩的舊事,若是知道,你當他怎麼會掉入這圈套中。”
光憑他能找到地宮的入口,就非是常人所能及。
趙靈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下次若要再對付此人,怕就沒這麼容易了。”
樂野聽罷面色變得凝重了,說:“但願他同我們不是死敵”
衛秧沒有想到,也很難想到,自己會賠了夫人又折兵,一連跌了兩次跟頭,他是聰明人,但不是攻於心計的人,至少現在還不是。
公子昂也憤怒極了,這下子魏王一定不會再重用公子昂了,不會重用公子昂,衛秧就更不會得到重用,他們兩個可以說是一起落魄了,倒是很投緣。
於此同時,今朝樓開門了,這無疑是大梁城中最奢華的酒肆,修葺富麗堂皇,網羅天下名貴珍寶,集七國佳麗,其皰人更是皰功精湛,有解牛之能,可謂集天下之最。
短短的一個月,便門庭若市,樓前車水馬龍,魏國的豪奢也好,權貴也罷,現今都以去今朝樓爲樂。
而若是以爲今朝樓單單是迎接權貴的酒肆那便是大錯特錯。
今朝樓一樓可品珍饈美酒,除此一樓又設有十二閣,列國文人名士均可在東九閣高談辯論,而西三閣則設有棋局,以供博弈,此十二閣勝者可入今朝樓二樓,自有美酒佳人相伴,再勝者今朝樓樓主有千金珍寶相饋,並且傳聞這今朝樓樓主實乃一國之君。
除此以外,還設有投壺,擲骰等。
樓前,一輛青銅轀車停下,這轀車四方寬大,很少見,至少大梁是沒有的,看花紋倒像是楚國的,見者不禁感慨,這今朝樓的名氣竟在短短旬月間傳到楚國。
車門被推開,一個男子悠然的下來,算不上是俊美,但整個人是優雅從容的,嘴邊含笑,眼眸黑亮如同寒星,黑眉入鬢,一身白色寬袂錦帛深衣,邊繡鷓鳥紋,腰配錦帛繡紋蔽膝,光是站在那裡就足夠的耀眼,而他身側還跟着一個執劍的十□□的少年,少年生的也是劍眉星目,俊郎不凡。
那優雅的男子便是楚國客卿江一,而那少年名爲範傲乃墨家弟子。
江一看着穀車相擊的大梁,笑道:“多少年不曾回來了”江一原本是魏人。
範傲笑道:“沒想江一也會對這今朝樓感興趣。”
江一笑道:“今朝樓如今的聲名不遜於臨淄的稷下學宮,既然來到大梁,又爲何不去呢?”
範傲冷笑道:“聲色犬馬之地,此等酒肆我範家佈滿八國。”大商人之後行事作風多少帶些狂妄和豪氣。
江一隻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然而範傲的大話確實說早了些,這今朝樓與他所想的很不一樣,用膳的食客優雅安靜,滿座上下並無酗酒之人,東九閣中的喝“善”之聲不絕於耳,這裡既有貴胄豪奢,亦有粗衣遊士。
堂中趙女翩翩起舞,長袖如雲,身姿妙曼。
江一同範傲擇一矮案坐下,魏酒自然是甘醇好喝。
再有十天,一樓十二閣便會選出第一輪的十二位勝者,進入二樓十二閣。
雖是酒肆,也有落榻的房間,那些文人才子喜歡將自己的名字掛在門前,以供同道之人相互拜訪切磋。
範傲側目看着左側那些屋子的名字,念道:“孟軻,左力,智姚,嬴向?秦國的藍田君?了不得的,這四人早就聲名一方,竟然也軀居在這家酒肆裡”尤其是這藍田君,他是秦國的公子,年少之時就被分封藍田,遠離咸陽,雖是遠離,但聽聞他從來也沒有消停過,門下養着不少列國能人,更是與西戎勾結,往來密切。
範傲笑道:“也真是奇了,你說這閣中游士難道就爲了二樓的美酒佳麗?又或者爲了樓主的奇珍異寶?”
範傲實在是不解,與其去削尖腦袋爭輸贏,倒不如坐在這裡喝酒痛快。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
江一道:“除了他們,不是還有一些無名之輩。”飲了一口酒,又笑道:“你當他們真是爲了搏輸贏,掙名聲?或是得佳麗?”
範傲說:“不是嗎?”
江一笑道:“以今朝樓的名聲,不用拔得頭籌,即便稍有表現,就足夠引得權貴的矚目,若是能得這今朝樓樓主的引薦,封侯拜相也非難事。”又道:“如今是大爭之世,用人之際,試問哪一國不想多掙些大才輔政。”
範傲將信將疑,道:“真的?”
江一依舊是笑着的,美酒入腹,豈能不高興?
他道:“坐你身後那一羣人中便有韓國公子康”
範傲驚訝道:“當真!”他要回頭。
江一執起酒爵,很平淡的說:“莫要回頭,他也在看你。”
範傲汗毛聳立,道:“公子康看上我了?”
江一笑了笑,沒理他,轉而說:“可看見你左側那青衣大漢?”
範傲扭頭,說:“像是軍旅中人。”
江一說:“他是齊國田吉將軍麾下猛將田玢”又道:“你右側那男子,乃是趙國太子趙語。”
範傲一身雞皮疙瘩,很不自在,大概是沒想到這地方如此厲害。
江一倒是很自在,悠然的說:“魏國雄於列國,三晉中人多聚於此,倒也不是稀罕事,令我感興趣的倒是這今朝樓的樓主,短短旬月之間今朝樓的聲名便遠傳於列國,這今朝樓的背後到底是什麼人?又是哪一國的勢力?你難道不想知道嗎?而且聽聞這樓主實乃一國國君”
範傲說:“想知道,等決出勝者,不就可以見到樓主了!有如此財力,物力,想必這樓主也不會是無名之輩,沒準還會是老熟人呢。”
這今朝樓樓主自然是趙靈,只是趙靈是不會見他們的。
三樓
魏姝忙的暈頭轉向,雖然只是記賬目,但她已經忙乎的不行了,而趙靈呢?他只是在一旁看竹簡,不幫她,也不讓人幫她。
魏姝很頭疼,一邊記一邊抓頭,把自己頭髮抓的像鳥窩,原來她不僅要背書,還要學記賬,這感覺就像是受酷刑。
她偷偷摸摸的看着趙靈,想求情,說:“先生,我…”
趙靈看也沒看她,說:“若是這點事也辦不明白,我又怎麼能將今朝樓交給你。”
他的語氣很平淡,平淡的有些不近人情。
魏姝驚聲說:“先生要把今朝樓給我?那先生呢?先生你要去哪裡?”
趙靈說:“齊國”
去齊國,那就是要分開了。
魏姝一想到要同趙靈分開,心裡就有些微妙的難過,酸酸的,說:“我不想要今朝樓,我也想同先生走。”
趙靈怔了下,將竹簡放下,他看着她,眼神很複雜,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會回來”
魏姝說:“多久。”
趙靈道:“兩個月”又道:“若是這兩個月你將今朝樓經營倒閉了,我不會輕饒了你。”
魏姝心咯噔了一下,虧她還難過,現在巴不得他不要回來,悶悶的說道:“諾,魏姝明白”
趙靈問:“那十二閣中人如何了?”
魏姝來了興致,說:“沒什麼太大的變化,不過昨日來了一個年輕男子,一連取得東五閣的連勝,當上了閣主,把原來的宋澤擠了下去,很了不得。”
趙靈依舊是很平淡的,問道:“那人叫什麼?”
魏姝沉吟了一會兒,道:“好像是叫衛秧。”
“衛秧”趙靈眉頭微皺。
魏姝拿起一塊小甜餅,自從那次她同趙靈出門後,今朝樓裡就總有小甜餅,她咬了一口,說:“是,聽說是相國府中的中庶子,了不得,中庶子也能如此厲害。”
趙靈說:“他以前師從屍子,頗好刑名。”
魏姝說:“先生見過他?”
趙靈將竹簡放置到一旁,說:“十多面前曾見過,後來便沒了音訊,原來是在公叔痤府中當中庶子。”
魏姝哦了一聲。
趙靈看了她一眼,皺着眉頭,道:“還吃!今日若是記不完,晚間就別睡了!”
魏姝臉又皺成了苦瓜。
一樓
範傲喝了不少的酒,有些微醺,說話也帶着一股淡淡的酒氣,對江一道:“你不也去與他們辯論一番,以你的本事怎麼也能掙得一閣閣主。”
江一可沒有醉,笑道:“我是楚國客卿,暫且還不想另投他國。”
範傲笑道:“也對。”又說:“那就去西三閣裡找一閣下棋吧,掙得個棋…”
江一忽然感覺到有一束目光投在了他的身上,那是很奇特的目光,因爲江一感覺不到對方有絲毫的敵意。
但無論是何種目光,這樣被盯着都不是件能讓人感到愉快的事。
範傲說:“如何?去不去棋閣?”
江一起身道:“去”
與東九閣相比,這三閣就冷清的多,因爲沒有哪個君主會要一個棋局高手輔政,不能出世入仕,那就沒什麼意思。
江一剛坐下,一女子便走了過來,笑道:“君子可願與我博弈一盤。”
那是個很漂亮很英氣的女子。
江一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江一。
驀地,江一笑了,說:“嬴潼”原來剛纔看他的人是她,又道:“坐下吧”
嬴潼其實很緊張,心跳的很快,她沒想過會在今朝樓遇到江一,好多年了,好多年沒見過他,但他還和她記憶中一樣。
江一倒了杯水給她,一邊收拾棋盤上的殘局,一邊說:“你怎麼會在今朝樓?”
嬴潼覺得自己的心就要跳出來了,但還是很利落的說:“隨朋友來此。”
江一將黑白子分好,說:“許多年沒見,他近來當了秦國的國君。”
嬴潼知道他說的是嬴渠,點了點頭,又道:“你不如同我一起去秦國,秦國正是用人之際。”她不過是拿秦國當幌子,她是有自己的心思的。
江一笑了,搖了搖頭,道:“妻兒盡在郢都,不願奔波。”
嬴潼心神恍惚了一下,整個人都是蒙的,心也不跳了,像是停滯了。
過了一會兒,她問:“你成婚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問出口的,整個人都是茫然的,心又酸又脹。
江一笑了笑,說:“三年前”
提到妻兒,他便露出了一種溫柔的微笑,很美好,看起來也很幸福。
嬴潼看着他的笑容,只覺得心都碎了。
是啊,江一他都二十三,這年紀怎麼可能沒有妻兒。
她笑不出來,可她必須還是要繼續保持着笑容,她既說不出祝賀的話,也說不出恭喜的話,只是那麼笑着,比哭還難看,像是一個蠢透了的傻子。
江一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個親切的小妹妹,道:“你呢?也長大了?可嫁人?”
嬴潼說:“已經選好了人家,一回秦國便會成婚。”
她是在說謊,哪裡有別的男子,她從小心裡就只有他一個人,可是她不想說實話,沒有什麼原因,她只是不想在他面前那麼難堪罷了。
事到如今,她只想給自己保留一點尊嚴。
江一依舊是笑着的,道:“可惜了,我要回楚國去,喝不上你的喜酒了。”
嬴潼也在笑,她看着他如寒星般明亮的眼睛,說:“一杯酒而已,我派人送去楚國。”她雖然在笑,但聲音已變得十分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