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今朝樓裡圍觀的人不少,無論是王臣貴胄,還是布衣學子,大概沒有人會想錯過這場絕對精彩的辯論。
魏姝也不例外,她一早便起來,換上了一身整潔乾淨的素色衣裳,端坐在帷幕之後。
論辯的九人均是當世一流的翹楚更不乏青年名士,他們以法爲題,各抒己見,盡諸子百家之所長,激烈之時不禁投袂而起,引的底下喝彩喝善之聲不絕。
這樣的論辯很少能一局便決出勝負的。
魏姝聽着,只覺得自己還是太過才疏學淺,儘管趙靈教了她不少的東西,卻還是難比這些當世大才。
一言可興邦,利口可覆國。
魏姝有時想這些人若是留在魏國,那列國將更爲弱小,宛如帷幕下的燕雀,隨時有傾覆的可能。
突然間她就想起了秦國,與這樣人才輩出,百家爭鳴的三晉齊楚相比,秦國太封閉了,無名士願意往之,亦無大才願意輔佐,在這樣瞬息萬變的大爭之世,沒有賢者而來的秦國,就如同沒有新鮮的血液注入的軀體,遲早會化爲腐木,這樣的秦國嬴渠能治理好嗎?
又該如何治理。
如此可怕又強大的魏國一旦反撲,那秦國一定會被撕扯盡碎。
她想起那個溫潤的少年,她不明白,老秦公爲何會將秦國那麼沉重的擔子交給他,她是在擔心他,她已經沒有什麼親人,也以爲沒什麼值得她掛懷的了,卻沒想她還是會不經心的擔心起嬴渠,她也是有感情的,不是冷血薄涼的。
嬴潼見她在出神,輕聲道:“樓主,已經結束了”
魏姝回過心神,起身笑道:“已至響午,二樓沙湶閣已備好膳食,君子若有興致,可一同而往。”
沒有人會不想去,因爲沒有人不想見見這今朝樓的樓主,他們只希望這回,她不會再躲在帷幕之後。
魏姝自然是沒有躲,她端坐在矮案前,迎接着他們,身後是精美的間藍白色繡鶴屏風,而她今日着的恰也是藍白相間的錦帛衣裙,倒是相得益彰。
左力是個頗爲高傲的年輕男子,此刻看着魏姝,面又失落,也難怪,他們本以爲樓主不是貴胄,也至少是個名士,沒想是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很難不失望。
江一飲下杯酒,最先開口,道:“不知樓主對今日論辯做何想法。”
魏姝溫和的笑道:“珮玖是個商人,好利之徒,圖的是商運亨通,哪裡懂這些高深的學問。”又道:“還需仰仗各位君子纔是”
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故而隨意起一名字。
衛秧是知道她的身份的,魏孌的姐姐,魏時的長女,他不蠢,是不會說破的,笑道:“樓主是追利之徒,我等是逐名之輩,並無差別。”
魏姝笑道:“君子方纔論辯中言,商人者,無把銚推耨之爲,而有積粟之實,獲利百倍,傷農殘民,實爲天下之大害。”
衛秧大笑,說:“追利乃商人本能,秧不過如實而說,若有冒犯還多擔待。”
魏姝笑說:“君子說的在理,珮玖非是小氣之人。”
這頓饗宴吃的還是很愉快的,剛剛論辯的劍拔弩張之勢全然沒有,倒是十分的和氣榮榮。
滿座之人包括高傲的左力都變得和善了起來,魏姝雖然不比他們學問深,但到底是讀過幾本書的,他們不會高看她,但也不至於瞧不起她,這都要歸功於趙靈。
滿座之人,唯有江一的心思不在這裡,他覺得身側的範傲很奇怪,很不對勁,範傲是個話多的人,然而自從進了這沙湶閣裡就一言不發,甚至還一直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時不時的偷瞄今朝樓樓主。
那眼神可不是男子對女子的欽慕,倒像是再她身上找什麼,而那今朝樓樓主從始至終都沒看範傲一眼,甚至連目光都極少掃過來。
江一趁着熱鬧鼎沸,側身問範傲道:“你在想什麼?這麼心不在焉。”
範傲好像是認出魏姝了,他覺得她就是當年秦宮那個小魏女,但是他想不明白,一個小魏女怎麼就搖身一變成了今朝樓的樓主了?
他想說,但是轉念一想,這周圍指不定多少耳朵,多少眼睛,他不是個會僞裝的人,什麼都表現在明面上,彆扭的道:“饗宴散了再說。江一也就沒再多問。”
……
饗宴時大家相談的暢快淋漓,都是大才難免有相識恨晚之感,等散了,範傲便將江一拉扯到了長廊拐角的一個偏僻地方,說:“那個樓主我好像見過。”
“你是見過我”
突然一個女聲,範傲嚇了一跳,他分明是找的沒人的地方,結果剛說一句話,魏姝就像鬼一樣的不知從何處飄了過來,一身藍白色衣裙,臉上還帶着微笑。
範傲說:“你就是當年秦國裡的那個小魏女。”
魏姝坦然說:“是,還是竊你紅玉的那一個。”
範傲說:“我果然沒有認錯。”又轉頭對江一說:“她就是當年騙我把她帶出秦宮的那個。”
江一聽範傲說過,有印象。
魏姝對範傲說:“我不只是認識你,還認識江一”
江一問:“你認識我?”
魏姝笑而不語,拿出一個錦囊給江一。
江一打開,裡面是一卷絹帛和一塊白玉,是嬴渠的字跡,也是嬴渠的白玉,江一便瞬間的明白了,他將絹帛白玉放回了錦囊中,笑道:“你就是秦公讓我代爲照顧的魏姝,可是你並沒有來楚國找我。”
魏姝說:“因爲我來了魏國。”又道:“我希望你們能幫我保守秘密,就當是看在嬴渠的面子上。”
江一依舊是笑着的,道:“什麼秘密?”
魏姝說:“我是魏姝的秘密,大梁城需要的是今朝樓樓主珮玖,而不是魏姝,不僅不需要,更不能有魏姝這個人存在。”
江一笑道:“我好像沒有什麼不幫的理由”又道:“所以嬴潼是陪你在今朝樓。”這話沒有半點疑問。
魏姝說:“是”
江一皺了皺眉頭,說:“不過這幾日怎麼沒見過她。”
魏姝說:“上午論辯時她在我身側,尋常都是在三樓帶着。”
江一說:“我當她是回了秦國,還奇怪她不曾向我道別。”
魏姝微笑着搖了搖頭,她沒法同江一說什麼,感情這種事,魏姝一個外人還是少摻和爲妙。
範傲揚着下巴說:“江一同秦公是故交,他有理由幫你,我可沒有。”
魏姝就知道他愛搗亂,不過範傲不是壞人,魏姝說:“你不幫我?所以呢?要到處去喊去今朝樓的樓主是魏姝?”
範傲說:“有何不可?別忘了你還欠我人情呢?”
魏姝嘆了口氣說:“我記得,你要我如何換?”
範傲笑道:“先不必還,不過我這此再幫你,那你就欠了我兩個人情,屆時我要你幫我做什麼,你都不準拒絕。”
魏姝也說不清這範傲是什麼性子,幼稚起來像個半大的孩子,明明都已經十九了。
魏姝同江一相視一笑,答應範傲道:“好,只要你不讓我去殺人放火,□□擄掠就好。”
魏姝回到了三樓,她有些累了,和那些大才們相處是件愉快的事,他們多遊歷八方見多識廣。
這一頓饗宴不僅愉快,更是拉近了她與這些名士們的距離,比如惠施,申不害,智綏,再比如衛秧。
衛秧
魏姝一想起他來就有種很怪異的感覺,衛秧他非等閒,心計城府之深遠勝於申不害等人,同時他又是個極度好功名逐權利的人。
魏姝並不喜歡這樣的人,權利慾越高的同時,心就會變得越冷酷無情,這樣的人其實非常可怕,但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直中她的心思,商人之害也好,重刑法也好,都恰對了她的想法。
其人既有管子的影子,又言辭犀利,能一言指出吳起變法之利害。
在如今這亂世裡,文采斐然的高冠文臣也好,攻城墮縣的將軍也罷,亦或是折衝尊俎的口舌利士,這些人才都不難得,難得是能扶弱爲強,以一己之力扭國之興衰的千古變革之士。
而衛秧,他就是這樣一個頗爲難得的富國強民的變革之才,很難得,也很危險,至少此刻魏姝摸不透他的心思。
魏姝覺得累了,脫了鞋襪準備小憩一會兒,就聽趙丹在門外說:“姑娘,有人求見。”
魏姝嘆了口氣,不真的掌管起今朝樓來,是不會知道有多麻煩的。
她說:“何人找我?”
趙丹說:“他說自己名爲衛秧。”
衛秧
衛秧
她只覺得頭如斗大,道:“這便下去”
魏姝進了衛秧的東五閣,充滿了濃濃的脂粉味,她笑了笑,道:“看來今朝樓的姑娘滿得你的意的。”
她不叫他君子,甚至剛剛在饗宴上還與他針鋒相對,敵意很大,現在這話裡也是頗爲譏諷,若是換做申不害那麼高傲之人,怕早就怫然而去了。
衛秧笑道:“今朝樓的女子美,再美又哪裡及的上這樓主呢,只可惜佳人無意,不然一夜露水倒也美哉。”
衛秧對她,對任何女人都沒有感情,他這種人其實很常見,一夜露水纏綿,過後了提了褲子便就不認人了,走到哪裡就會留情到哪裡。
魏姝笑道:“君子就不怕我把你舌頭給割下來?”
衛秧笑道:“美人的心腸果真都像是蛇蠍一般狠毒。”
魏姝道:“說吧,見我何事?”
衛秧沒說話,將一塊絹帛遞給他,魏姝接過,不用看也知道,是她母親白氏與公子昂做交易那塊,但她着實驚訝了,她還以爲衛秧還會拖沓一陣子。
衛秧見她詫異,笑道:“怎麼樣?這誠意夠嗎?”
誠意?
證明他不是與公子昂狼狽爲奸的誠意?
還是證明與她合作的誠意?
魏姝突然間就不知如何應對了,這個衛秧,他是故意的,故意將絹帛直接交給她,故意說話擾亂她的心思。
魏姝笑道:“誠意?和誠意?我不記得與君子做過什麼交易?又何來投誠一說?”
衛秧看了她一會兒,微笑着湊近了她幾分,覆在她耳側,用指尖輕挑了挑她腰上的細錦衣帶,道:“你想多了,我不過是想與佳人共度良辰”
魏姝如果信他的鬼話,那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像他這種人,說話向來是半真半假的,勾起她的一點疑惑,轉而又開始說些調笑的話。
魏姝道:“君子還是好好照顧我的妹妹吧,她若是有半點閃失,我不僅要把你的舌頭割了,還會把你的把兒給剁了。”
衛秧怔了怔,然後就笑了,是朗聲大笑,暢快極了,然後正襟退了幾步,像她躬身合袖行了一禮,依舊笑不止,道:“定不負樓主所託。”
魏姝出去了,不等上樓,就見兩人爭吵了起來,其中一個聲音是魏孌,衛秧就夠煩了,現在魏孌又同人吵了起來,魏姝一個頭八個大,一臉殺氣走了去。
男裝模樣的魏孌正和另一個少年吵架,那少年則是範傲,
魏姝心想:真是亂,真是煩。
她明面上不能幫魏孌,況且那人還是範傲,心想還不如早點走。
她剛要離開,就聽範傲道:“樓主!”
魏姝身子一個激靈,僵硬的笑道:“何事?”
範傲道:“這傢伙碎了我了玉,狡辯不認,樓主不評評理?”
範傲根本就是逼她,言語裡都透着一股得意勁。
是啊,他知道魏姝的身份,就光着一點,就夠他威脅她的了。
魏孌見是她姐姐,也得意道:“對!樓主,你來憑憑理。”
魏孌與範傲雖是吵架,但倆人那副掐腰梗脖,威逼魏姝的樣子可真是出人意料的相似。
魏姝長嘆了口氣。
她最後還是幫了範傲,沒辦法,她不能惹了範傲,況且這事本來就魏孌有錯在先。
此後魏孌同這範傲便是互相看不順眼,每每在二樓碰面都一幅咬牙切齒的模樣。
魏孌回到屋去,衛秧正在喝酒,見她笑道:“你那長姐可真是有意思,絕非池中物。”
魏孌本來因範傲一事心中就有怨氣,現下衛秧又誇別的女人,即便那是她長姐,她也覺得很酸,道:“是,這天下只要是漂亮的女子,就沒有你不感興趣的。”她說着給自己到了杯水,怒氣衝衝的喝了。
衛秧看着她生氣的樣子,突然變得很溫柔,他摸了摸她毛乎乎的頭髮,微笑道:“怎麼如此愛生氣。”
魏孌脫口說:“我哪裡是愛生氣,我是吃…”她突然的住嘴了,慶幸那個醋字沒有說出去。
衛秧笑說:“她不及你美,不及你可愛,不及你傻。”
魏孌聽着前兩句還很還很高興,聽到最後一句就皺眉了,但沒生氣,拿手打他胳膊,嗔道:“你才傻!”
衛秧伸手將她攬進了懷裡,吻了吻她的脣,她就立刻的不吵了,不鬧了。
齊國一輛轀車停在了土路旁,這季節兩側都是遮天的綠樹,天也很是晴朗,樂野將食盒打開,給趙靈遞過木箸,道:“習慣聽那魏女吵鬧,這突然的一不在,倒有些不習慣了,覺得少點啥。”
趙靈沒有說話,看起來很虛弱,他實在是疲於奔波。
樂野說:“先生也不必擔心,公子因一定會繼位的,屆時齊國就不會再生內亂了,先生也不必再兩地奔走。”
老齊公也薨了,所以趙靈這是爲了幫田吉所效忠的公子因□□而歸齊。
趙靈說:“齊國尚無大亂,我並未擔心。”
樂野說:“先生這是擔心今朝樓?”
趙靈轉而看着青蔥的綠樹,沒再說話。
很快,今朝樓的最後一輪論辯開始了,一隻遙遙領先的衛秧卻突然的不見蹤影了。
這些時日來魏姝與衛秧接觸多了,倒是不討厭他了,甚至由於魏孌的緣故越發的親近,見今日這般重要的日子,衛秧沒來,便問帷幕後的嬴潼道:“衛秧爲何沒來,還有魏孌,她人呢?怎麼也沒了?”
嬴潼搖了搖頭,說:“不知,不過聽說今日一早公叔痤要不行了,連魏王都去了府上。”
魏姝說:“難怪”
衛秧是公叔痤府中中庶子,老相國不行了,衛秧自然參加不了今日的論辯,他不來魏孌那小妮子也不會來的。
魏姝笑道:“這魏孌,我雖然是她長姐,說到底還不比一個男人。”
不能否認,有些女人一旦愛上男人,那其他的一切便都成了泡影,她的眼裡,心裡,嘴裡,就都只有那一個人。
嬴潼道:“不少列國貴胄,都在等着今日,他不來也可惜了。”
魏姝坐的很直,聽她說,也沒接話只是笑了笑。
晚間的時候,魏姝去看了魏孌和衛秧,他們住在魏家。
魏姝進去的時候心又開始發酸發疼,但是她看起來還是很平靜,平靜的接受這一切,平靜的看着熟悉的一磚一瓦。
她沒有進屋去,而是去了第二進的院子。
那一年,她十二,就是在這裡遇到的長玹,那個碧色眼睛的奴隸,那時他就跪在這裡,手腳凍的通紅,平靜的,沉默的等待着死亡。
接着她又走到了那空蕩蕩的馬廄,也是那一年,她就站在現在的位置上,看着他劈柴。
她看着,看着,就隱約的又看見了他的影子,斧鉞落下,圓木碎開。
他也看見了她,手裡的斧鉞停住了,他向她笑了,很溫柔的笑。
而她也在笑,同樣的溫柔。
不知如此凝視了多久,她微笑着說:“長玹,已經到夏天了。”
話說出去,長玹已經不在了,散了,空了,她這才知道,都不過是她的幻覺,她摸了摸臉頰,已經溼了。
是啊,到夏天了,時間過得真是太快了。
她發現她的心還是會疼的,在她想起這一切的時候。
可是她沒有法子,沒有法子改變什麼。
她看着周遭的一切,其實她大可把魏家的屋舍都拆了,可以把同魏家同長玹有關的一切都毀了,可是那矇蔽的終究只是自己。
魏家亡了,亡了,不是她堵住耳朵,蓋住眼睛就可以當做沒發生。
她任憑着心在胸腔裡一脹一脹的疼着,麻木了,也認定了,活着的人就是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魏孌看見她很驚訝,道:“姐姐。”
魏姝抿了抿嘴,臉上的淚痕仍在,但她絲毫不在意自己是哭着的,笑了笑,道:“多少年沒曾來過了這魏家了。”
那年她就是從大梁的這個魏家離開的,一轉眼竟已經過去了那麼久,魏家終是沒落了,凋敝了。
月滿則虧,盛極則衰,這道理是不會變的。
魏孌見她這樣,也很難過,道:“姐姐”
魏姝轉而道:“衛秧呢?帶我去見他。”
魏孌說:“好”又道:“他今日心情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