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衛秧正坐在矮案前,一身素色的白衣,不說話,身前擺了樽酒,不過他沒喝酒,一滴都沒有沾,而他樣子倒也不像有多難過。
魏姝坐到他對面的軟墊上時,他道:“你怎麼來了?”
魏孌給魏姝倒了杯水,也一同端正的坐下。
魏姝說:“得勝者爲左力。”
衛秧哦了一聲,揮袖將爵中酒喝了,一點也沒放在心上似的。
魏孌很心疼,將他的酒爵奪下,說:“你別難過了,逝者不能復生。”魏孌以爲衛秧是因爲老相國的離世而鬱鬱寡歡,其實並不是這樣。
魏姝說:“他那不是爲逝者傷,是因前路渺茫,無緣相位而傷。”
衛秧以前或許還指望着老相國能向魏王舉薦他,現在老相國死了,衛秧也就沒指望了,他白白的在老相國府中當了七年的中庶子,七年啊,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七年,時間是這世上最奢侈的東西,失之便不復還,不過這怪不得別人,是衛秧自己賭錯了。
衛秧聽她如此說,將手裡的銅爵放下,他看着她,忽然就笑了,道:“我就是那麼冷血沒心肝的人?”
魏姝說:“不是你沒心肝,是這老相國實在是讓人心涼,他明知你之才能,卻恐被你取代,遲遲不肯將你引薦於魏王,使大才不得以展翅,名士不得以輔政,誤國又誤民。”
衛秧又給自己斟了一爵酒,很失意,說:“師父臨終前曾向魏王舉薦於我,魏王以爲是他夢魘之詞,不屑一顧,魏王不用我,現在不用,以後也不會用。”他將酒一口飲下,衣襟沾溼。
魏姝說:“時運不濟,左力同韓公子離去,趙國公子趙語也已離開大梁,三晉已無希望。”
衛秧說:“不是還有齊楚”
魏姝說:“齊有稷下學宮人才濟濟,楚國羋屈景三氏專政把權,國人尚且無官可求,你一衛人,很難出人頭地。”忽然又笑了,道:“不過,這都不是主要的緣故。”
衛秧說:“何意?”
魏姝說:“齊楚是泱泱大國,就如同熊熊燃燒的烈火,你去了,不過是在這熊熊火堆裡多添一把薪柴,多這一把不足以焚林,少這一把又不會熄滅,不僅無趣,更浪費了君子的大才。”又道:“與其添柴加薪倒不如做那點火之人,點一把焚諸國爲灰燼的烈火,扭一國之興亡變天下之大勢,姑且不言其他,至少還可以青史留名。”
這話其實恰對了衛秧的心思,他笑道:“不知哪一國可容秧”
魏姝平淡的道:“秦國,只要你不嫌其貧弱。”
衛秧大笑,道:“國無長強,無長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善。”又道:“看來珮玖一早便決定來此諫秧赴秦。”
魏姝笑道:“因爲我知道你是一定會動心的。”
衛秧笑而不語。
魏姝挺身,端起銅樽給他斟酒,說:“你說過,我是好利之徒,你是追名之輩,好利嗎?圖的是運勢亨通,財源滾滾,追名嗎?圖的那自然是峨冠高名,史冊長流,所以一定會對你的胃口。”
衛秧說:“看來知我者莫過於珮玖”
魏姝笑道:“留名甚好,不過可莫要是遺臭萬年。”
她這話半開玩笑,半警醒,有些許威脅的意味。
衛秧朗聲大笑,半響道:“珮玖於我,當伯牙之於子期。”
她們一言一語的,話裡帶話,魏孌聽不懂,只聽衛秧拿魏姝比作伯牙,這個故事她是懂得,心裡一下子就酸了起來。
魏姝也是女人,明白女孩的心思,轉頭對魏孌說:“你可莫要瞎想,他雖拿我比伯牙,但伯牙可是個男人,所以我於他也是個男人。”
衛秧摸了摸魏孌的頭道:“別瞎想”又對魏姝道:“不知我該如何面見秦公”
魏姝說:“機會自然會來,定不會讓你再苦等七年就是了。”
衛秧笑道:“好”說罷,衛秧起身送魏姝離開,魏孌並沒有跟出來,夜裡蚊蟲多,魏孌故而不願意出來。
衛秧送她回今朝樓,走了一會兒,道:“我與公子昂做過交易,但我並沒想害魏孌。”
他很聰明,知道是該說實話的時候了,然而這是不是真心話呢?恐怕無人知曉。
魏姝笑道:“前一句是真的,後一句我希望也是。”便離開了。
相國公叔挫離世後,田需爲魏相,一切都在趙靈的謀劃中有條不紊的展開。
旬月後,趙靈回來了。
趙靈不在,論辯結束後的這段日子裡,魏姝過的很是懶散,她骨子裡自制力就不太強,能偷懶就偷,初一見趙靈,有種大夢初醒如遭雷擊的感覺,很糟糕,儘管趙靈看起來很虛弱,但於魏姝而言還是如大難臨頭一般。
趙靈沒看她,皺着眉頭,很倦怠的說:“把旬月裡的賬目拿來。”
魏姝立刻慌亂不疊的把竹簡搬來,然後跪坐在矮案旁。
趙靈看的很快,幾乎是一目十行,但魏姝知道他一個字也不會落看的,甚至於一個數都不會算錯。
她坐在矮案旁,很乖巧,一幅翹首期盼的樣子,她其實想聽他誇獎,看起來像是一個等待先生佳賞的傻兮兮的稚子。
如山的賬目,他不過用了半個時辰就全部看完了,然後扔在了一旁,揉着額頭,很疲倦的道:“沒事兒,離開吧。”他疲於奔波,想要休息。
魏姝哦了一聲,縱然有些失落,也還是聽話的起身了,這世上大概沒有什麼是比希望落空更令人沮喪的事了。
趙靈依舊是揉着額頭,很冰冷的說:“後日你便啓程歸秦”
魏姝的腳步停滯,說道:“這麼快”
趙靈沒說話,甚至都沒看她一眼,樣子看起來很不耐煩。
魏姝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她是人,趙靈也是人,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更何況他們相處了這麼久,可是趙靈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捨和別離該有的傷感,甚至看起來很不耐煩,趙靈他不是這麼冰冷的人,至少在去齊國之前他還不是這樣,他到底是怎麼了,齊國,是不是這段時日發生了什麼事?
魏姝很想問他,由於好奇,也是出於善意的關心,可她沒問,更沒再打擾他休息了,轉身要離開。
趙靈的語氣忽又柔和了些,道:“從齊國帶回了些小食,你去找樂野取去。”
魏姝說:“好”然後便離開了。
她心裡琢磨着,走着走着便看見樂野,不等她開口,樂野說:“小食在馬車裡,你去取。”說着就要離開。
魏姝道:“樂野,你要去哪裡?”
樂野說:“出去辦點事。”樂野還是那副老樣子,沒什麼不對勁。
魏姝問:“去辦什麼事?”她本不該問這麼多,她的身份擺在這裡,沒資格過問樂野,只是她當今朝樓的樓主久了,就忘了自己的地位了。
樂野很意外的回答她了,說:“找個姑娘”又掃了一眼她,道:“正好同我一起去。”
魏姝有些發懵,不知道樂野在說什麼,跟着走了一會兒,道:“找什麼姑娘?”
樂野說:“找個姑娘伺候先生,自從出了姜宣那事,先生身旁都沒個女人,久了也不行,我此前同先生提,先生都未同意,今早一回來,先生倒是提了這事。”他們先生既然提了,那對樂野來說就是頭等大事,這不一下馬車就要去尋個女子來。
魏姝倒是很詫異,這今朝樓三樓多個侍候趙靈的女子,怎麼想都有些彆扭。
樂野說:“正好你也是個女的,過過眼,給先生挑個省心的,聽話的,別再弄來個姜宣那樣的。”
魏姝哦了一聲,沒放在心上,又問:“在齊國是發生了什麼嗎?先生怎麼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樂野面色忽的就變了,然後說:“沒啥啊?能有啥?”
魏姝的眼力很好,側身攔下樂野道:“不對,定是發生了什麼?你說!”又道:“還有,先生爲什麼會那麼突然的讓我赴秦。”
樂野並不看她,把她攔着的胳膊推開,道:“先生想讓你何時離開就何時離開,哪裡不對勁。”
魏姝說:“你蒙不住我,你說實話。”
樂野不看她,不理她。
魏姝說:“我什麼時候走都可以,我是擔心先生。”
她說的是實話,她是擔心趙靈,她不知道這次回齊發生了什麼,趙靈怎麼就會突然的這麼冷淡,她真的有些擔心。
僵持了一會兒,樂野嘆了口氣,說:“你要是真想爲先生好,就好好的留在秦國,無論先生讓你做什麼你都照做,千萬不要想着害先生。”又道:“田吉本來是想讓先生送你入魏宮禍亂魏廷的,先生沒送你,雖然已經物色的別的女子給魏王,可田吉對此事還是介懷,又聽聞你代管今朝樓就更是不悅,你當這今朝樓是先生的?其實這是田吉的。田吉不悅之下,言先生對你有私情,徇私舞弊,先生這才早早會送你赴秦,以堵田吉之口。”
趙靈對她有私情,這怎麼可能,魏姝說:“先生爲齊國殫精竭慮。”
樂野嘆道:“田吉也是心切,後來向先生請罪,但先生還是執意要立刻送走你,以免落人口實。”
魏姝沒說話,只是沉默着。
樂野嘆道:“其實田吉也未說什麼,只是語氣稍有些不滿,田吉甚至都沒有發脾氣,還說若是先生喜歡,留下也無妨,只是今朝樓不能交給魏姝,這話已經很是恭敬了,雖然有些許不滿在,但絕對是沒有不妥的。”誰知這次先生竟會怫然,不止田吉,就連樂野也覺得莫名其妙的,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生氣的?況且他們先生從來也不是愛生氣的人,也真是奇怪了。
魏姝沒說話。
她和樂野不同,她不是奇怪驚訝,而是害怕,很害怕,骨頭都發寒。
田吉只是稍有不滿,趙靈便改變了對她的態度,立刻的送她去秦國,以證明自己的立場,那如果有一天她沒用了,田吉要斬草除根呢?趙靈他又會如何選擇?會不會不做猶豫的殺了她?
答案是毫無疑問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此刻只覺得身子都在發冷。
樂野說:“所以你日後去了秦國萬事要小心謹慎,絕不能生別的心思,你這不僅僅是替先生做事,也是替田吉做事,若是出了什麼岔子,不用等田吉,先生就容不了你,你到時可別怪先生無情。”
魏姝臉色慘白,道:“當真?”
她很冷靜,很清醒,她明白趙靈與她並沒那麼深的感情,而趙靈他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但是她心裡不免還是難受,到底也相處了這麼久,趙靈他怎還能對她如此薄情。
樂野說:“是先生親口對田吉說的,你若是出半點差錯,定會爲保齊國大局而絕你於秦,你當我在嚇唬你?”
樂野本是好意提點她,但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見她臉都白了,說:“行了,現在也別想那麼多了,正好幫我給先生挑個姑娘,你也是女的,眼睛尖,給我看看,那些有花花腸子的萬不能要。”
魏姝點了點頭,說:“好”
大梁城是有走賣女子的商販的,這年頭賣什麼都有,那商販一看就是油滑人。
魏姝把蜷縮在土屋角落裡的女孩們看了個遍,多是貧苦的女孩子,很樸實,但是在外風吹日曬久了都有些灰頭土臉的,因爲營養不好,身子乾癟的像是薄薄的木板。
這樣子定是不能伺候趙靈的,魏姝看不上,樂野就更是看不上了。
商販也看出來他們不大滿意,笑道:“養一養還是能養出來的,都是乾淨的處子。”
魏姝聽這話有些噁心,有些反胃,大概她還是不能把這些女孩子當做貨物,再者除非是有癖好的男人,大多是的男子是不在意處不處子的,就像姜宣,她被賞賜給趙靈前是有情人的,也不是什麼處子。
魏姝看着這些稚嫩的女孩子,心想這些可憐的姑娘大概就是賣給那些有癖好的男人的。
樂野問商販說:“有沒有別的女人了?要漂亮的,白嫩的。”指了指魏姝說:“再不濟也得她這樣的!”
魏姝臉黑了,樂野這話說的一點不討喜。
商販很爲難,又笑說:“白淨的倒是有,不過兩位得過幾日再來,是一批蜀女,絕對水靈,其實這些姑娘也白淨,養一養,絕對個頂個的水靈,要不兩位先買回去一個,倒時不成再帶回來,我保準給兩位換成蜀女。”
魏姝說:“過幾日是幾日?”
商販說:“可能旬月後”
魏姝嘆了口氣,她其實是想把這些女孩子都買下來的,她的心很軟,又怎麼能看着她們掉進火坑裡,可是她沒有辦法,因爲她沒有錢,而且她是救不完的。
樂野對商販,說:“得了,信你的鬼話就怪了。”然後就同魏姝離開了。
走了一會兒,魏姝突然說:“你看我行不行?”
很突然,樂野被問的一怔,然後說:“什麼行不行?”
魏姝笑道:“侍候先生,行魚水之歡。”
樂野嚇得差點蹦起來,說道:“你開什麼玩笑!”他看着魏姝笑眯眯的樣子,心想這女人瘋了不成。
魏姝說:“你見我像是開玩笑嗎?雖然我不是處子。”又道:“若是我,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害先生。”
樂野看着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眸子,她很認真,一點都不是在開玩笑。
樂野不明白,問:“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樣?”
魏姝笑道:“報答先生的救命之恩,和先生的憫恤之情。”
她說的很認真,煞有其事的。
但樂野搖了搖頭,異常驚訝的道:“我不信”
她對趙靈一定是有感激在的,但是一想她當初寧死不委身於魏王,樂野就覺得她絕不是因爲感激才如此。
魏姝說:“還因爲我浪蕩,我水性楊花,我耐不住寂寞就是喜歡同男人尋歡作樂。”
樂野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眸子很亮,雖是這麼難聽的話,但她卻說的稀疏平常。
樂野還是搖頭,說:“不是這樣”
魏姝毫不在乎的說:“隨便你如何想,我說的是實情,不信就罷了。”
樂野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願意去就去,左右先生也不見得會碰你,先生不喜你這樣的妖媚女子。”
魏姝笑了,道:“那你等着,看他到底會不會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