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像是被潑了濃墨,寥寥星光,冷月如銀。
趙靈去見了一箇舊人,那人名爲田需,是魏國新任的相國,其實這個時候去見田需是很冒險的,但趙靈不能不去。
他是一個人去,也是一個人回的,回到今朝樓時已經是深夜了。
樂野沒睡,一直站在三樓的樓口,臉上的神情很微妙,說:“先生,今日去大梁城物色了一番,只是沒見着適合服侍先生的女子。”
趙靈淡淡的應了一聲,他有些疲倦,這些事也根本沒放在心裡,他揉着發脹的額頭,看起來很不舒服。
樂野順勢將他推進了屋,關上門離開了。
屋裡沒點油燈,也沒什麼月光,十分的昏暗。
趙靈夜裡休息時總是會點一盞小油燈,這規矩樂野是知道的,卻意外的沒照做。
趙靈皺了皺眉頭,取過油燈旁的火摺子點了上,趁着這點光亮,他看見牀榻上跪坐着的魏姝。
她很安靜,甚至於趙靈剛剛都沒感覺到這屋子裡還有第二個人存在。
但她穿的卻十分露骨,身前只一塊紅色薄錦福璫繡着鸞鳳,肩膀消瘦,鎖骨的線條優美如玉嵌,雙峰渾圓高挺,透過薄薄的福璫隱約可見凸出的兩端,而下面則是紅色短薄褻褲,烏黑的墨發半散在雪白的肌膚前。
她道:“先生”聲音軟酥,眼裡帶着濛濛水汽,跪在那裡,楚楚可憐的像是在等待着別人的垂憐和愛撫。
趙靈的心跳了一下,這樣的月色,這樣的嫵媚動人的女子,誰的心能不跳,能不爲所動。
但是下一刻,他便平靜了下來,皺着眉頭道:“你來作什麼?”
魏姝說:“先生身側有我,爲何還要樂野去尋別的女子伺候。”
趙靈沒說話,事實上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看似很冷靜,但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發熱,喉嚨越發的乾啞,她就是個勾人動情的妖精。
魏姝從牀榻上起來,她的身子高挑豐滿,細腰長腿,皮膚白皙的像是羊脂凝成的。
她跪在他腳下,去接他腰間的襟帶,說道:“先生恩情,魏姝無以爲報,願以身侍候先生,爲先生寬衣解乏。”她輕輕的揭開他的衣襟,手滑進了他的裡裳,他的肌膚很燙,像是要把她灼化了一般,她的手在他的胸口輕輕撫摸,一寸寸的往他平坦小腹下移,說:“魏姝無親人父母,孤苦無依,日後分離,久居秦地,難免有所閃失不當之處,還望先生能顧念這份歡好的情分,不要捨棄舊人。”
她話一說完,趙靈便攥住了她的手,甩了出來,臉色很不好。
儘管趙靈沒有看她,但她還是微笑着的,她再次拉過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間,他的掌心很燙,灼的她皮膚髮熱,她說:“魏姝身上並未藏兇納毒,進來前樂野已經裡外仔細的查過了,先生若是不放心,可以搜魏姝的身,哪裡都可以。”她說着按着他的手一寸寸的沿着自己的細腰往身下滑去。
“滾”趙靈道,很冰冷,很漠然,儘管他的身子是滾燙的。
魏姝怔了,她覺得是自己聽錯了,道:“先生”
趙靈只是很冷漠的看着她,然後將手抽了出來,他不願意要她,甚至都不願意摸她,又或者他是不想與她這個遲早會被拋棄的棋子有一絲一縷的牽扯。
魏姝突然間就覺得很丟人,很沒面子,說:“先生,我是個女子”
她是個女子,把衣裳脫掉去侍候他,結果呢,他卻讓她滾。
趙靈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冷笑道:“你是個女子?你若是還知道什麼是廉恥,你就給我滾。”
魏姝眼眶有些發紅,她不是不懂廉恥,她知道這是無恥的,是骯髒的,她只是不去想。
現下趙靈說破了,她就更覺得自己噁心。
可是趙靈呢?他又好到哪裡?她至少是拿他當朋友,真心待他,甚至因爲要與他分離而心有傷感。
可他呢?他根本不曾看重過她的命,她對他來說真的就是一顆沒有感情的棋子,甚至於倒時會毫不留情的捨棄她。
到底也是相處了數月,他也是人,怎就能如此薄情。
她說:“我自知不如你心裡的那個人,不如姜宣,可我到底也是個人,我真心待先生,先生你可以拒絕我,可以不要我,但你爲何還要如此羞辱我?”她是知道的,知道他心裡有人,而且那人已經故去了。
趙靈的身子僵了,血液都凝固了似的。
魏姝說:“先生到底看不上我什麼?”她問着,忽又笑了,道:“先生是既討厭我的性子,又嫌我身髒吧”她冷冷的說完便走了,推門離開,沒回頭看他一眼,甚至都沒披件衣裳。
她只是換得到趙靈的程諾,絕不殺她的程諾。
她實在是怕,怕有一天被當做棄子處置掉,樂野說的話始終糾纏在她心裡,她總要做點什麼才能安心。
趙靈他是個重情的人,他永遠沒有辦法傷害自己的女人,哪怕是要殺他的姜宣。
可是他也是無情的人,因爲不喜歡魏姝,所以連機會都不肯給她。
他將她攆了出來,這是多麼大的羞辱,更是證明了他根本不想和她有一絲一毫的牽扯,多麼可悲,多麼可笑,她魏姝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廉恥,仇不能報,命不保夕,她要什麼廉恥,廉恥,廉恥是最無用的東西,這道理不還是他當初教給她的,他當初讓她委身於魏王身下時怎麼就沒這麼替她想。
廉恥是能讓她活的痛快一些,還是能解她心裡的恨,她只不過是想謀條後路罷了,趙靈說會幫她報仇,誰又知道呢?知道他是不是在欺騙她,利用她,屆時棄她如敝履。
樂野沒敢睡,他一直守在趙靈房外,他聽見了房中的交談,又看見魏姝衣不蔽體的跑出來,自知是出事了,逃不掉,他總要面對趙靈,於是進屋去了。
屋裡的燈光很昏暗,趙靈只是坐在那裡,沒看他,沒說話,很陰冷。
樂野開口,忐忑的說:“先生我…”
趙靈說:“誰準你讓她進來的?”他看起來很平靜,也沒生氣,但樂野怕了,很怕,話都說不出來了。
下一刻,趙靈幾乎是怫然道:“說!誰準你讓她進來的!”
樂野更怕了,臉色蒼白,解釋說:“先生,我只是想讓……”
趙靈厲聲打斷道:“是想什麼?是想讓她看看我這醜陋的身子!還是讓她看看我趙靈到底有多殘廢!”
“先生!”樂野撲通的跪下了,很震驚,也很難受,心如刀絞。
他從來沒有聽趙靈說過這種話,從來沒有過。
他不明白,不明白同樣是侍候,田氏可以,姜宣可以,甚至隨便買來一女子都可以,爲何偏偏到了魏姝這裡發這麼大的火。
他不明白,只一遍遍道:“先生,我沒有那意思!沒有那意思!先生不喜歡魏姝伺候,我明日就爲先生尋別的女子來,明日就尋溫順的女子來……”
趙靈累了,很累,從沒有過的疲倦,他不想聽了,也不想去想了,靠在木輪車上,閉着眼睛道:“出去吧,我現在不想看你。”
樂野眼裡也含着水汽,他沉默的拜了拜,轉身要走。
趙靈忽又冰冷的說:“你若是再敢那般查她的身,便剁了你的雙手。”
樂野臉色慘白道:“諾”轉而掩門離去。
趙靈沒有睡,事實上他根本無法入睡,他的心很亂,像是被攪成了一團。
……
“先生到底是看不上我什麼?”
……
“先生是既討厭我性子,又嫌我身髒吧。”
……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那麼憤怒,爲什麼會那麼懼怕魏姝看見他的身子,看見他的殘廢的雙腿。
他不是個自卑的人,從來不是,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魏姝不過掉了幾滴淚,目光很平靜,平靜的瘮人。
嬴潼本來是在睡覺的,看見她這幅樣子,嚇壞了,立刻道:“你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誰欺負她了?沒有人欺負她?反倒是她不知廉恥,魏姝笑了,很譏諷,說:“沒人欺負我,是我被攆了出來,他讓我滾。”
嬴潼怔了,能讓她滾的人不多,道:“是趙靈?”
魏姝凝視着她,然後別開了視線,道:“我很骯髒很不要臉,而且你一定覺得我對不起嬴渠?”
嬴潼嘆道:“你對不起的不是嬴渠,而是你自己,不管爲了什麼,都不該去糟蹋自己的身子。”
魏姝說:“我沒有糟蹋,只不過是爲自己謀後路,趙靈說的沒錯,在這樣的世道里,皮囊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嬴潼覺得魏姝是讓趙靈洗腦荼毒的太深了,道:“趙靈他還說什麼了?”
魏姝說:“女子的身體有時就是最好的武器。”又道:“我用在了他的身上,然而結局並不好,可見他說的話也不全然是正確的。”
嬴潼見她還能開玩笑,說:“你看起來比剛剛冷靜多了。”
魏姝對趙靈的感情無關男女,所以她既不愛他,也不恨他,她只是覺得有些失望和羞恥,過了一陣子,便也就冷靜下來了。
趙靈不中她的美人計,也是沒法子的事,畢竟趙靈不是普通男人,她現在只希望車到山前必有路,若是有一天田吉真要除掉她,她還有別的路可走。
魏姝笑道:“這條後路斷了,那就日後再謀他法,自怨自艾不過是將自己往死路上推”
嬴潼嘆道:“你能如此想就好”又道:“不過你現在就擔心以後沒影的事,未免太杞人憂天了”
魏姝道:“未雨綢繆,否則悔之晚矣。”她便是吃過這樣的虧,她的命必須要掌控在自己的手裡,牢牢的,死死的。
次日她沒有看見趙靈,而她也不想見他,她同嬴潼去了商肆好買明日啓程去秦國需要的東西。
回來時已經黑夜了,她是從今朝樓後門進的,剛一進院子就看見了趙靈,他一身白衣坐在木輪車上,目光平靜的看着她。
魏姝心咯噔了一下,她昨日同他示好示弱,今日卻又不想了,左右他也不在意她的性命,那就撕破臉好了。
趙靈說:“你過來”
魏姝沉默了一會兒,將手裡的東西一併交給了嬴潼,走上前去,沒說話,就站在他面前。
院子裡只剩他們兩人,安靜無聲。
趙靈看着她,嘆道:“是樂野同你說的?”
魏姝怔了怔,道:“說什麼?”
趙靈說:“我是同田吉說過,你若是出了差錯,會棄卒保車。”
魏姝沒說話,也沒看他,無論是誰被像垃圾一樣拋棄掉都會感到難過心寒的。
趙靈看着她冷漠的臉,嘆了口氣,道:“我不過是安穩田吉,你卻當真了。”
魏姝說:“誰知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你是那麼冷血的人”
趙靈說:“那我現在告訴你,我說的是假的,我不會殺你,你就是出了差錯,我也會救你,哪怕你犯的是死罪,如此你能安心了嗎?”
魏姝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我已經分不清你哪句是實話,哪句是假話。”
趙靈苦笑道:“你寧可信我對田吉說的話,也不信我親口對你說的話。”
魏姝緩緩的擡頭看他,眸子黑又亮,像是琉璃一樣,然後她又相信他了,說道:“先生說的是真的?”她很少露出這麼女孩家的樣子。
趙靈笑了,道:“真的,所以你與其來侍候我,倒不如去想想如何去討秦公歡心。”
魏姝說:“先生想讓我當秦公的夫人?”
趙靈道:“你去當他的夫人並沒有什麼好處,后妃的權利是有限的,手腳也是被約束的。”
這話不假,后妃出不了宮廷,非常的麻煩,而且後宮閉塞,與趙靈聯絡就會變得非常棘手。
魏姝說:“所以呢?”
趙靈道:“所以要當寵臣,而非夫人”
魏姝說:“那我去秦國做什麼?只連盟約?”
趙靈緩緩的說道:“要讓秦國強大,但又不能過於強大,過於強大韓趙就會倒戈,趙韓倒戈便會危機齊國,這是齊國絕不想看到的。”
強秦,魏姝不禁笑道:“正好,我此前物色了一個人選。”
趙靈道:“此次如此匆忙讓你歸秦,並非全是因田吉的話而避嫌,實則是有間諜傳密,魏王欲趁秦國新君初立,社稷動盪之時,聯趙韓,合三晉之兵力瓜分秦國,一雪石門之恥。”
魏姝身子驟的冰涼,說:“當真?”
趙靈說:“趙韓已調動兵馬。”又道:“分秦一事無關齊國,齊趙有盟約在先,況且齊公也是初立,無暇顧忌秦國,所以此事齊國幫不上忙。”
魏姝沉默了,她擔心了,非常的擔心,她心裡還是在意嬴渠的,無關於她想不想回去見他,這種在意是不會減弱的。
她怕秦國亡國,怕他成爲亡國之君,非常的怕。
過了許久,道:“那該如何解秦之危?”
趙靈道:“你隨我身側數月,不會連這點危機也解不了,且聯兵尚需時日,你儘可慢慢想”
魏姝嘆口氣,道:“那先生呢?先生還會留在今朝樓嗎?”
趙靈說:“不會了,我會回齊國。”
齊國,而她在秦國,之間是那麼遠,車馬不至,道路不通,明日一別,怕是三年五載也見不上一面了。
魏姝說:“那今朝樓呢?誰來掌管。”
趙靈說:“一個魏人”又道:“我會派一趙女同你而去,若是有消息便交給她,她自會傳給我,若是無事便不必與我聯絡。”
魏姝習慣了他這麼冷淡的性子,道:“好”
次日天將亮,啓程時魏孌和衛秧也來了,魏孌道:“姐姐要去哪裡?”
衛秧沒說話,頗帶笑意的看着她。
魏姝說:“去秦國,你不必着急,等一旦安穩下來,便會託書於你,屆時你同衛秧大可一同入秦見我。”又對衛秧說:“你且等我一段時間,我既許你高官厚爵,定不會言而無信”
衛秧笑道:“秧自是信珮玖的”
趙靈沒有來,因爲這時街上人已不少,他雖未出來,卻在今朝樓上看着她,他看起來還是和尋常一樣平靜,但是心裡呢?恐怕並不好受,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爲何。
魏姝擡頭去尋找他的身影,然後她也看見了他,他依舊是蒼白虛弱的,沒有任何表情。
她抿嘴向他笑了笑,然後躬身進了馬車。
魏孌就在站在街上目送着魏姝的馬車行駛出了大梁城。
緊接着她有些害怕,有些惶然,覺得突然間又剩自己了,她轉頭看着滿臉笑意的衛秧,說:“姐姐她會接我們去秦國麼?”
衛秧沒看她,篤定的笑道:“她一定會的。”
馬車裡除了魏姝嬴潼外還有一個趙女,同魏姝年紀相當,一身降紅色曲裾深衣,看起來很文靜。
趙靈雖說這趙女是傳信的,但魏姝清楚,這趙女也是用來監視她的,趙靈終歸是趙靈。
嬴潼的臉色不好,也不說話,照理回秦國該是件開心的事纔對。
魏姝倒了杯水給她,問:“你是有什麼心事嗎?”
嬴潼接過去,沒喝,過了一會兒說:“江一回楚國了。”
魏姝說:“他不是九天前就離開了?”
嬴潼說:“我剛剛聽到傳聞,楚魏開戰了,這個時候他一定是在邊界那裡,我怕他有危險。”
魏姝心想難怪她臉色不好,原來是算到了江一有危險,她面上裝着再不在意他,再不喜歡他,可這心裡還是有他的,一聽有事,就會不自覺的聯想到他,儘管是捕風捉影的事,卻還是心焦的坐立難安。
嬴潼魂不守舍的,心上像是懸了把尖刀,江一他是客卿,魏人萬一抓了他,萬一殺了他怎麼辦,這都是有可能的。
魏姝悠悠的喝了口水,說:“現在剛出大梁,你去找他還來得及。”
嬴潼心跳了一下,但她還是坐在那裡,猶豫不決。
魏姝說:“你若是不去,以後可別後悔。”別後悔,別想她一樣,悔的心如刀絞。
嬴潼忽的擡頭,道:“停車”然後對魏姝說:“姑娘萬要注意安全,待我確保他無事,就會立刻趕回。”
魏姝笑說:“去吧,我有趙靈的人保護,不礙事。”又笑道:“當然你也可以就此不回來。我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