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將,魏姝醒了,這夜她沒有再做噩夢,覺得很輕鬆,一切都說出來心裡也好受了,她不知道嬴渠什麼時候離開的,但是她知道嬴渠是不會再來看她了。
燕宛被調來照顧她,她的眼睛哭腫了,燕宛就用冰來給她敷着。
朝議上,嬴渠的狀態並不好,他的心裡很亂,頭又開始疼,臉色也很難看。
他聽着朝臣們的話,只覺得什麼都聽不進去,他需要安靜,需要休息,身體頭腦都非常疲倦,他吩咐道:“嬴虔”
嬴虔看出來他的不對勁,立刻道:“臣在”
嬴渠說:“依舊陳兵武城”
嬴虔說:“諾!”又道:“君上,五國聯軍是由秦發起,當由秦主事。”
嬴渠說:“交由楚國”這個時候秦不能主事,秦國要韜光養晦,而非逞強鬥狠,如果秦主事定會成爲衆矢之的,楚王既然願意攬事那就交由楚國。
嬴渠又道:“命智堯爲卿,今日起主管秦國邦交要務”
智堯躬身行禮,道:“諾”
……
下了朝,嬴渠便往內殿去,還有積壓的許多政事未處理,絕不能留到次日,否則便會當誤大事。
他的頭很疼,像是要被斧子鑿裂,步子也是軟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他走着,走着便聽寺人叫他,君上,君上的,一聲聲,他聽不太清,神智也異常的混亂,眼前的景象也非常的模糊,他強撐着自己走了一會兒,手支着牆壁,然而終是挺不住了,眼前一黑,沒了意識。
與此同時,魏姝正在寫着給趙靈的回信,眼睛還有些紅腫,燕宛快步的進來,異常焦急的說:“姑娘,君上昏倒了。”
魏姝執着筆的手一抖,字也寫花了,問:“醫師說了是生什麼病?”
燕宛搖頭,說:“還不知,君上身旁只有幾個寺人照顧,姑娘莫不去看看”
魏姝扶着木案起身了,可是她剛站起來便又開始猶豫了,她該去嗎?以什麼理由去?嬴渠他願意見到她嗎?昨夜還那般爭吵?她心裡又退卻了。
燕宛說:“姑娘這是怎麼了?君上需要人照顧,姑娘去吧”
魏姝看了一眼燕宛,最終還是去了。
她進到修居殿時,醫師正在收拾東西,嬴渠還沒有醒來。
魏姝問:“君上這是怎麼了?”
醫師頗爲驚訝,因爲從未聽過宮裡來了夫人,道:“君上這是積勞成疾引發風涎,不過不礙事,多休息幾日就好了。”
魏姝心裡很愧疚,他每日要處理那麼多的政事,消耗着身體,她不能替他分擔也就罷了,還要讓他憂心難過。
魏姝說:“可有湯藥緩解?”
醫師說:“已經去熬了,過會兒便會送來,夫人不必着急。”他把魏姝當成秦宮夫人了。
魏姝沒說什麼,走到了嬴渠的牀榻前,看着他沉睡的樣子。
修居殿裡只剩他們兩個人了,魏姝用指尖觸了觸了他冰涼的手,然後輕輕握住了,她說:“你別出事,要好好活着,你若是出事了,秦國的天就塌了,是我不好,我討人厭。”她說着眼睛又開始紅,然後便開始數落起他,她說:“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更討人厭,全都是因爲你,你當初不把我送出秦宮,就不會有這麼多煩人的事發生,本來就是你的錯,你還污衊我移情趙靈,那樣對我!”
嬴渠笑了,他本來是睡着的,被她這麼吵醒了,醒了卻仍閉着眼睛,想聽她這張嘴還能說些什麼大逆不道的話,聽道這裡,終於是忍不住笑了,睜開眼睛,看着她,說:“對,是寡人的錯”
魏姝怔了下,立刻的要把手抽出來,卻被他緊緊的握住了。
魏姝說:“你是醒着的!”她很羞,她以爲他是昏睡的,所以才說那些話,她現在有一種被人扯下的遮羞布的窘迫。
嬴渠笑道:“寡人是睡着的,被你吵醒了。”
魏姝說:“我錯了”
嬴渠仍是笑,道:“你哪裡有錯,寡人哪敢讓你認錯。”
魏姝道:“昨夜那……”
嬴渠鬆開了她的手,淡淡的道:“過去了便過去,還提昨夜的事做什麼?”
魏姝恍然的問:“不提了?”
嬴渠又笑了,說:“不提了。”又道:“你回去休息吧,寡人還要處理政務”說些便要掀開被子。
他在同她保持距離,雖然他說不提了,說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但是昨夜她還是傷了他的心,他不說破,只是不願意以此再去傷害她罷了。
他討厭兩相折磨,因爲魏姝是個女子,是他喜歡的女子,他做不到惡毒的去對待她。
魏姝把他按到牀榻上,把被子壓回去,說:“不行,今日別處理政務了,醫師說你要休息。”
嬴渠笑道:“你這是要逼寡人當不理朝政的昏君。”
魏姝說:“不會,誰要是罵君上昏君,我就替君上把他的嘴巴縫上。”
嬴渠說:“你這不止是逼寡人當昏君,更是逼寡人當暴君”這下子恐怕天下人都會指秦公之暴。
魏姝聽出他是在開玩笑,笑道:“不敢”
話落,醫師將藥碗端了進來,謹慎的遞給魏姝,說:“夫人,小心燙”
魏姝說:“大人辛苦了。”又見嬴渠在笑,問:“君上笑什麼?”
嬴渠說:“看來寡人要佳賞那醫師了”
魏姝說:“佳賞?爲什麼佳賞?”
嬴渠說:“因爲他會說話。”說着將藥碗從她手裡接過,一飲而盡。
他實在是怕藥苦,從小就怕,長痛不如短痛。
藥汁進胃,從舌頭到胃都苦的擰緊似的,他此刻其實很想皺眉頭,或者要一塊甘糖,哪怕是一口清水也好,但是魏姝在這裡,他就更在意自己的面子。
喝罷,平淡的道:“智堯確實是難得人才,三晉之內人才濟濟,然魏王剛愎自用,實在是可惜了不少的大才。”
魏姝說:“君上想要招攬到秦國?”
嬴渠說:“魏王不能用,不防就盡歸我秦國,你此前與寡人提及過想引薦之人,其名爲什麼?”
魏姝說:“衛秧”又說:“君上想要讓他赴秦?”
嬴渠笑道:“不急,馬上便到歲末了,等改元后再議。”
秦國的歲末與中原不同,是在十月,天氣初寒的時候,等過了歲末,便是嬴渠主政元年,改元是件喜事。
魏姝問:“改元大典是在咸陽舉辦?”
嬴渠說:“雍城”又道:“若是想去便一同去”魏姝笑了,她還沒去過雍城,那是秦國的老古都了,歷代秦國先君的大典都是在雍城舉辦的。
魏姝說:“如此看來就只有一個多月。”
……
沒過幾日,就開始準備去雍城了,出發前夕,天氣轉涼了,一夜間好像樹上都黃了,又是一夜間,葉子都掉光了,樹幹光禿禿的□□着。
寺人端來了炭火盆,魏姝就圍着炭火烤手,把身子都烘的熱乎乎的,一年一年,過得也是快,五國聯軍聲勢浩大,不過也沒撈到什麼便宜,秦國的上郡和河西兩大塊土地仍舊是魏國的。
魏國近來忙於周旋在山東誅國間,已經把秦國給忘到腦後了,這是好事,至少再沒聽過三晉有什麼分秦的打算。
近來天黑的也早了,明日便要啓程去雍城,燕宛推門進來時,帶進了一股子冷聲,魏姝打了個抖,不得已的精神了幾分。
燕宛捧着一件白色的狐裘披風,用銀色絲線扎邊,帶子上繡着蟠龍紋,在油燈的照耀下冒着紅彤彤的光芒,能在秦宮看見如此奢侈的東西也是不易,燕宛說:“君上交給姑娘的”
魏姝不喜歡是假,她將炭火上熱的湯拿了下來,用手摸了摸那狐裘,說:“收起來吧,明日穿”
燕宛諾了一聲。
這段日子裡魏姝沒怎麼見嬴渠,嬴渠也沒怎麼來看她,因爲政事實在是繁冗,他很難能倒出空來。
而且自那晚過後,兩人都不自覺的疏遠了些,這是沒辦法的。
而嬴渠呢,他其實是想她的,儘管她在秦宮宮裡,儘管兩人的寢殿離的並不想,但他還是想她,想見她,想在有她的地方坐坐,說說話。
忙的時候還不覺,稍有空閒他便會想。
他剛叫燕宛把狐裘披風送去,他是希望她能過來謝恩。
但是沒有。
她不會來,也不會謝恩。
他把最後一卷竹簡批完,沉默了一會兒,離開了。
魏姝看見嬴渠近來時很驚訝,她以爲他不會來了,驚訝過後,她起身行禮說:“君上”然後她給他斟了杯熱湯,問:“君上怎麼來了?”
嬴渠沒說話。
他能說什麼?說想她了?想來看看她?這肯定是不行的,因爲這話說出來只會更加尷尬。
過了一會兒,嬴渠說:“明日去雍城,你隨着朝臣班隊還是隨儀仗?”
魏姝想了想,說:“還是不要隨朝臣好了”雖然她每日都會收拾一番去上朝,雖然至今也沒有人認出來她,但是還是太危險了。
魏姝說:“那日嬴虔問我府邸在哪?想要前去拜訪。”
嬴渠說:“如何應對的他?”
魏姝說:“不敢亂說,最後還是智堯解的危”又說:“嬴虔他遲早會認出我的。”
嬴渠笑道:“你還是怕他?”
魏姝說:“怎麼能不怕,他每每同我說話,我都嚇得脊背出汗。”
魏國
每日的清晨都是從範傲的吵鬧聲開始的,他喜歡纏着魏孌,看她生氣的樣子,但是衛秧卻很討厭這樣,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討厭的是範傲還是範傲的吵鬧聲,總之就是很厭惡。
這日清晨,衛秧正在用早膳,就見公子昂的家僕來了,請他過府。
魏孌很防備,說:“別去了”
衛秧看她擔心的模樣,笑了,說:“無礙,他不會動我”他已經許久沒笑了,自從範傲來了以後,他就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魏孌還是扯着他的衣裳不放手。
衛秧說:“回去吧,用不了多久便回來。”
公子昂一早便在府裡等着衛秧了,擺好了美酒佳菜,衛秧看見公子昂,笑了笑,依舊是那副桀驁的樣子,說:“這清晨一早,公子便邀我過府,是爲何意呀?”
公子昂揮袖,笑說:“先入座”他這笑裡頗有幾分藏刀的意味。
衛秧沒在意,也不覺得緊張,給自己斟了杯酒,他向來是寧可不動箸也定要沾酒的人,就這麼自酌了一杯又一杯。
公子昂率先開口說:“聽聞你要去秦國”
衛秧笑道:“魏國已我秧用武之地,自然要另尋他處。”
公子昂笑說:“那魏家絹帛?”
衛秧笑了,他猜到了公子昂請他來的用意,這個公子昂啊,得到了白家的家財又有什麼意思,每日裡還不是提心吊膽的。
衛秧越不說話,公子昂心裡就越沒底。
過了好一陣子,衛秧說:“你放心,我絕不會送給魏王,不會害了你的性命,更不會毀了你的榮華富貴。”又說:“至於那絹帛嗎,你總得幫點我什麼忙,我才能心甘情願的還你。”
公子昂還不知道那絹帛在魏姝的手裡,他現在只是氣,氣這衛秧,風度沒了,臉也撕了,公子昂道:“你都要去秦國了,那絹帛留着能有什麼用!那就是一塊廢布!”
衛秧從容的說:“秧是願意給自己留條退路的人,現在沒用,怎知以後就沒用了。”
絹帛在衛秧的手裡,那衛秧就隨時可以毀了他,公子昂非常生氣,但是他壓了下來,說:“好,可以,衛秧,念在同位老丞相的學生,念在交情一場,我告訴你件事,一件連魏王都不知道的事。”
衛秧漫不經心的笑道:“洗耳恭聽”
公子昂說:“白氏不是我殺的。”
公子昂這笑話說的並不好笑,但是衛秧笑了,說:“是,非是公子殺的,是公子的死士殺的,然而在秧看來兩者並無什麼區別。”
公子昂說:“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白氏,魏時嬖人,還有魏孌,當時他們乘馬車逃出了魏家,待我的死士追上馬車時,白氏嬖人已經是兩具冰冷的屍體了,而魏孌也不見了。”
衛秧現在有些信了,不笑了,公子昂的樣子不像是說謊,而且魏孌也說過,魏家燃燒起大火時,她們正被一個黑衣男子截殺,也就是說當時魏家宅裡有一死士,追殺馬車的還有一死士,他此前以爲兩人都是公子昂的。
衛秧問:“你可知另外那死士是何人派來的?”
公子昂說:“不知,所以就要仰仗君子的聰明才智了。”
衛秧沒說話,但是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大概是秦國
除了魏王,只有老秦公會如此痛恨魏時,如果真的是老秦公做的,那魏姝一定是不知曉此事的。
衛秧很聰明,他知道此刻不能說破這事,因爲他還要指着魏姝的引薦去秦國爲官,他若是說破了,恐怕一切期望會就此煙消雲散。
伯牙?子期?
不過是哄騙人的話罷了。
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是比利益,權利更加重要的。
況且也許有一天,這件不爲人知的舊事就會派上用場,等到那時再說出來也不遲。
公子昂翹首期待,說:“如何?你知道是誰嗎?”
衛秧笑了笑,將酒爵放在一旁,說:“天下之廣,泱泱萬民,我怎麼會知道是哪個人做的。”
去雍城的路上魏姝和嬴渠乘坐一輛轀車,車廂裡很寬敞,很暖和,根本不需要披狐裘披風,但是車廂裡光線不好,總得燃着油燈,只有這樣嬴渠才能批閱竹簡。
魏姝坐在軟墊上吃栗子,剝的漂亮完整的就擺在盤裡留着給嬴渠,剝的難看的就自己吃了,也不吵他,自己一個人就可以玩的很開心。
過了一會兒,嬴渠捲上一卷竹簡,見盤裡的栗子摞成小山高,不禁啞然笑了,說:“怎麼剝如此多。”
魏姝推到他面前,說:“特別甜,你嚐嚐。”
嬴渠吃了一顆,便推還給了她。
魏姝說:“你不愛吃栗子?”
嬴渠說:“還好”
他是不愛吃,不愛吃苦的,也不愛吃甜的,這樣極致的味道他都是不喜歡的,同樣他也不喜歡幸福到極致的感覺,這種感覺會讓他覺得很不真實,很虛幻,所以自然也是承受不來悲傷和絕望的。
他的面色不好,擡手按揉着額頭,樣子很不舒服。
魏姝說:“風涎又犯了?”
嬴渠沒說話,眉頭皺的更緊了。
魏姝膝行上他身前,說:“我給你揉揉”
嬴渠沒有拒絕。
她便輕輕幫他按揉着,她的身上很香,不是脂粉香味,而是衣裳清洗乾淨的皁角味,很好聞。
魏姝問:“這風涎沒法子治嗎?”
嬴渠搖了搖頭,很難受,不願意多說話。
魏姝說:“我聽聞有個叫扁鵲的神醫,莫不派人去尋他”
嬴渠他今年才二十,風涎就如此嚴重,每日又有這麼多繁冗的政事,日子久了該怎麼辦。
嬴渠見她憂心忡忡的樣子,笑了,說:“沒用的,治不好的,不用擔心了,不會有事的。”
魏姝還是不放心,他總是這樣,什麼都很平淡,風涎是腦子的東西,怎能沒事。
她問:“如果重了會怎麼樣?”
嬴渠還是很平靜,說:“最嚴重也不過是失明,無礙的。”
魏姝的心咯噔一下,說:“失明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怎麼會無礙呢?”
嬴渠笑了笑,說:“不會有事,只是我現在要多看看你,記住你的樣貌,漂亮的也好,抹的黑乎乎的也好,不然怕失明瞭就再看不見了,那樣就會忘記。”
魏姝的心裡很難受,一下子就泛酸了,她說:“我是個心軟的人,你別對我說這種話,我會受不了的。”
嬴渠笑了,說:“好在你是個心軟的人,我們還有重新開始的可能,你要是鐵石心腸,倒是沒希望了。”
魏姝又笑了,說:“你不生我氣?”
嬴渠很溫和的笑道:“我從來也沒同你生過氣”又說:“只是不喜歡趙靈”
魏姝不知他怎麼突然又提起了趙靈,他甚至都不曾見過趙靈,魏姝不再提趙靈,只說:“好。”
嬴渠看着她,就笑了,眼眸很溫柔,還是那麼清俊漂亮,他用手去掐了掐她的臉蛋,說:“好什麼?”
魏姝也忘了他是國君,伸手去掐他的臉頰說:“嬴渠哥哥說什麼就是什麼。”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鼻尖是她的髮香,他很想去吻她,去撫摸她的身體,他想起那一夜,他們交合時她的模樣,像是一朵被打溼的桃花,身體是溼的,被褥也是,哭泣□□的聲音像是一隻小貓,臉頰潮紅,無力的抱着他,在他身上撓出一條條淡紅色的抓痕,她原本白皙純潔的身體上滿是他留下的痕跡,腿根,肩胛,腰肢都被吮吸出了一塊塊的青紫。
對心愛的人產生慾望,這是最原始的本能。
但是他卻鬆開了她,不再看她,展開了一卷竹簡,異常平靜冷淡的說:“栗子別再多吃,過會兒便會送來晚膳。”
魏姝也察覺到他的不對,哦了一聲,乖乖的坐了回去。
不一會兒,外面就開始飄雪了,潔白乾淨的雪花,片片落下,落在這黑漆漆轀車,落在秦兵冰冷烏黑的鎧甲上,伴着隆隆寒風,拍打着馬車的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