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不大,炭火烤得熱氣騰騰的,非常溫暖,嬴渠剛剛回來,貉子披風上粘的雪一遇這熱氣就化了,凝成一滴滴小水珠,他正將披風解下,嬴虔就闖了進來。
私闖君上寢殿,單這一個罪名就足夠嬴渠殺他千百次的了。
然而嬴渠只是皺了皺眉頭,將披風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然後坐回了矮案旁。
一同進來的還有魏姝,她是被嬴虔扯進來的,臉是花的,衣裳是亂的,髮髻也散了,看起來很狼狽。
嬴渠猜到了,魏姝的身份暴露了,他並不覺得意外,只是有些頭疼,那些老宗室一定會藉機發難,心裡已經開始思忖着應付的對策了。
嬴虔扯着魏姝的衣襟,怒目圓睜,道:“嬴…君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怎麼會在秦國!”他差點直呼君上名諱,幸好及時的改口了,看來還是有理智的。
嬴渠皺了皺眉頭,樣子頗有幾分爲難,他也不知道如何同嬴虔說,默然了許久,平靜的說:“她怎麼會在秦國?是寡人派嬴潼接回來的。”
這絕對不是嬴虔想要聽到的答案。嬴虔怔了下,覺得自己是聽錯了,然後怒道:“君上!您怎麼能再將她接回秦國!”
嬴渠再度默然沉吟了一會兒,很認真的回答道:“因爲寡人喜歡她”
嬴虔只覺得頭暈目眩,身體冰冷,嬴渠他一定是瘋了,瘋了,要麼就是被這妖女給迷惑了,此刻他連要說什麼都不知道,氣的要昏厥。
魏姝也啞然了,她看着嬴渠一句話也說不出,就是這麼平淡的,簡單的一句話,卻好像擊中了她心裡最柔軟的角落,讓她良久的怔然,心裡流淌過一種異樣的動容。
嬴渠喜歡她
她自是知道的,但是當她親耳聽到嬴渠認真的對嬴虔說出這句話時,她只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安穩。
她沒有什麼家人,也沒有什麼朋友,她其實是很孤獨冰冷的,但是還好她有嬴渠,這麼多年來嬴渠保護着她,相信着她,給她依靠,這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已經足夠了,她還能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嬴虔更加的憤怒了,他高聲:“你難道忘了君父生前……”
“嬴虔!”嬴渠突然厲聲的打斷了嬴虔,臉色也變了,變的慘白,絲毫沒有了剛剛的平靜。
君父?老秦公?
魏姝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也猜不出來。
嬴渠看向她,異常冷靜的說:“你先離開”
魏姝掙脫開了嬴虔,俯身離開,她看見了嬴虔的臉,也是慘白的。
魏姝離開後,殿裡陷入了長期的沉默。
嬴虔太失禮了,太放肆了,此刻嬴虔不知道自己是熱的還是怕的,總之額頭上出了一層的汗。
嬴渠看起來非常平靜,也不像是生氣,但嬴虔怎麼就會那麼害怕嬴渠呢?
嬴虔回想起羋氏被賜死那時,想起了嬴渠那雙冷靜平淡的眼眸。
嬴虔忽的知道了,因爲嬴渠是沒有喜怒的,不管是要殺人還是要佳賞,他都是那幅平淡的樣子。
他可以說笑着當衆砍了獂王的腦袋,也讓藍田君被猛虎活活咬死,他其實一點也不溫柔,一點也不善良,他的手段非常狠毒而且還非常的殘忍。
這樣的人很可怕,很無情。嬴虔以前怎麼就沒發覺這個溫潤的弟弟原來是這樣可怕的一個人呢?
又過了許久,嬴虔開口,爲難又懊悔的說:“君上,我只是……”
嬴渠打斷了他,淡淡說:“寡人的處境很危險”他的語氣很平淡,然後嘆息道:“那些老宗室視寡人爲眼中釘,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因嬴渠這一句話,嬴虔又心生悔恨了,他回想起剛剛的自己,只覺得太過激動了,太口無遮攔了,魏姝是個女人的消息傳了出去,無疑是給嬴渠火上澆油,他行事怎就能如此莽撞。
嬴渠嘆道:“寡人需要一個外臣來當寡人的口,當寡人的劍,替寡人說話,必要之時還要代寡人出手。”
“那也不該是魏姝”嬴虔的聲音低了許多,但仍是很抱怨,他雖是抱怨,卻也清楚不會有比魏姝還要合適的人選了。
嬴渠沒有說話,他自己難道就沒有一點私心嗎?難道他不想把她永遠的留在身邊嗎?私心肯定是有的,哪怕有一點也是有。
他知道自己是瘋了,是被迷惑住了,但他心甘情願,就像是沾上了會上癮的□□,明知後果是萬劫不復,明知是十分危險,卻還是甘之若飴耽溺其中。
嬴虔又勸道:“君上,君父那事,她遲早會……”
“不會的”嬴渠忽的打斷了他,他怕君父暗殺魏家的事被人知道,怕,甚至怕到連聽也不願聽,心裡慌亂如麻。
嬴渠說:“不會讓她知道,不會的,不會”他連說了三個不會,不知是爲了安穩嬴虔還是爲了警告自己。
嬴虔嘆了口氣,終究沒再說話。
魏姝泡在熱水裡,身體的寒意瞬間退了大半,嫋嫋的熱氣蒸的她額頭微微出汗,很舒服,燕宛順勢又添了桶熱水。
她的黑髮如墨,柔順的似錦緞,皮膚白皙無瑕像是羊脂凝成的,嘴脣殷紅,鳳眸瀲灩,她沉默了一會兒,問燕宛說:“我離開秦宮之後,宮內可曾發生什麼變故?”
燕宛說:“沒有”取過乾淨的白巾來給魏姝擦身子,又說:“最大變故要屬羋氏夫人了”
魏姝問:“羋氏?她不是病死的嗎?”
燕宛說:“怎麼會,是給先君陪葬,還是君上賜死的,聽蟠殿的寺人說,羋氏去的可慘了。”
魏姝問:“除此之外呢?”
燕宛說:“沒什麼了”
出了內室,魏姝就看見了嬴渠。
他正坐在矮案旁,他也看見了她,沒說話。
魏姝的發還沒幹,淌着水,但是衣裳整齊,沒有絲毫不妥。
她端坐在他的對面,說:“君上來多久了?”
嬴渠說:“剛到”
魏姝沉默了一會兒,說:“君上是來攆我的嗎?”
嬴渠就笑了,說:“寡人說的還不明白嗎?怎麼會攆你?”
魏姝也笑了,然後道:“姝兒可以問君上一句話嗎?”她的樣子很鄭重。
嬴渠依舊是笑着的,淡淡的說:“可以”
魏姝問:“嬴渠哥哥此前爲什麼非要將姝兒送出秦國?”
嬴渠沒再笑,但是也沒有慌亂,看起來很冷靜,很平淡,他凝視着她的眼睛,問:“你當真想知道?”
魏姝說:“想,非常想”
嬴渠垂下眼眸,沉默了許久道:“當初君父聽聞你父母之事後,想暗中將遣你於魏王。”
魏姝很不解,聲音一下子高了,說:“爲什麼?我父親不是爲了秦公做事纔會招致災禍的嗎?秦公他爲什麼這麼要把我交給魏王。”
她尚不知道真正的真相,但她相信了嬴渠的話,因爲趙靈也說過她的父親是因爲幫秦公做事,背叛了魏王才遭至殺禍。
嬴渠沉默了,他沒有看她的眼睛,不敢看,心已經亂了,他沒有辦法,他只能繼續的騙她,沒辦法,只有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麼的痛苦,可是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說:“是魏王的要求,秦國打不起。”
魏姝身子在抖,氣的,悲的,她說:“因爲打不起,就要把我送回給魏王,魏王會怎麼對我?一定會殺了我!殺了我!秦公怎麼就能如此的薄恩寡義!我的父親是爲了他效命才……”
“別說了”嬴渠將她摟進了懷裡,手撫着她的黑髮,心裡像是千萬針扎,單單如此她就這般憤怒,若她知道了真正的真相呢?
她一定會恨他的,會恨死他。
他的心一緊一脹的收縮着,恐懼,心疼,無奈,酸楚,他也分不清了到底是什麼心情,他只是抱着她,一遍遍的說:“別說了,別說了”
過了一會兒,她就好些了,沒有剛剛那麼激動,那麼憤怒。
她平靜了下來,知道這是一個君主該做的選擇,也是最正確的選擇,
一個魏女的性命哪裡比的上秦國萬民。
她沒辦法說什麼,畢竟她還好好的活着,不是嗎?
她靠在他溫暖的懷裡,擡起頭看着他,清俊的面容,白皙的皮膚。他不是俊美的男子,卻好看的恰到好處。
他的懷抱很溫暖,肩膀寬闊,足夠她依靠。
她說:“那你呢?你會爲了秦國把我拋棄掉嗎?”
她還是問了這種愚蠢的問題,女子大都是如此的,很多問題,明明心裡知道答案,也知道問出來會很愚蠢,卻還是忍不住想問,不爲了別的,只爲了那一點點的安全感,哪怕是欺騙,至少那一瞬是快樂的。
嬴渠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那裡面是惶恐,是期待,他的心化了,他吻了吻她的額頭說:“不會,永遠都不會。”
魏姝笑了,眼裡還帶着淚花。
嬴渠又吻了吻她的額頭,說:“忘了長玹,我們重新開始。”
魏姝的笑凝在了脣邊。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說:“人不能永遠的活在過去”
魏姝從他的懷裡掙脫開,半低着頭,沒說話,過了很久都沒說,久到嬴渠以爲不會有回覆。
看見嬴渠起身離開,魏姝突然開口說:“再給我一點時間可以嗎?”
嬴渠回頭看着她,笑了,說:“寡人準了”
魏姝也笑了,她的心裡很溫暖,其實她很清楚,從這一刻開始就已經不一樣了。
很快就到了要回咸陽的日子,魏姝不想回去,早上燕宛喚她起牀,喚了兩聲也不見魏姝有反應,她正要去輕推魏姝,嬴渠就進來了。
燕宛要行禮,嬴渠揮了揮手讓她退下了。
嬴渠今日着一身黑色錦衣,腰配玉璜,袂繡紅色雙龍紋,自當了秦公他就很少穿白衣,其實白衣更適合他。
他看着裹被睡覺的魏姝,笑了笑,道:“起牀了”
魏姝睜開了眼,看着他,笑道:“不想回去”
嬴渠也笑了,道:“就這麼喜歡雍城?”
魏姝說:“是咸陽的宮殿太冷了。”
嬴渠笑道:“好,等回去寡人就把咸陽宮拆了,重建。”
魏姝笑道:“那等建好了姝兒在回去。”
嬴渠伸手去掀她的被褥,魏姝碰到了他的手,冰涼的,她笑道:“別掀,君上的手太涼了。”
嬴渠說:“寡人的手涼?”
魏姝把被褥裹嚴,點頭道:“是,君上的手冷的就像冰”她記得他的手以前不是這麼涼的。
嬴渠微笑道:“那麼涼?”說着他便去摸她身側的癢癢肉,又涼又癢,魏姝咯咯的笑,身子扭動着躲閃,臉都笑紅了,道:“君上別鬧了,姝兒給君上暖暖。”說着她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上,再用手壓在他的手上,輕輕摩挲,她的手很暖,隔着衣物的肚子也很暖,就像是個溫暖的小暖爐。
嬴渠的手下是她平坦的小腹,他想那裡若是能懷上他的骨肉該多美好幸福,但是他沒說,也沒做什麼出格的事。
過了一會兒,他笑了,道:“再如此下去,寡人也要不想走了。”
魏姝問:“不能不走?”
嬴渠笑了笑,說:“不能”
魏姝瞭解他,他雖然看着好脾氣,其實在有些事情上並不好說話。
她將他的手鬆開,從牀榻上爬起來道:“好吧”
宗室對嬴渠的第一次發難是在回到咸陽的第一個朝議。
宗室們衆口一詞的要嬴渠收回求賢令,若不是還顧忌着嬴渠是君上,怕就要衝至君位了,破口大罵了。
嬴伯道:“君上,三晉窺秦已久,大開秦廷,只會引得三晉斥候間諜往來,屆時秦國便永無寧日!”他的聲音鏗鏘有力,高揚着頭,桀驁極了,簡直是目中無人。
當然嬴渠清楚,嬴伯本身是沒這個膽子的,誰給他的膽量呢?自然是嬴伯身後的嬴瑨。
嬴渠沒說話,冷漠平靜的看着他。
嬴伯心裡越發的沒底了,他不敢看嬴渠,也不明白,一個年僅二十一的君主怎麼就會帶着如此令人膽寒的殺伐之氣,明明他的外表看起來很溫和,說話也總是帶笑。
不可否認的是,這世上就是有這種人,不怒自威,生來便帶君王之氣。
嬴伯的頭很僵硬,脊背發寒,若不是身後的嬴瑨,他恐怕此刻就乖乖的退回去了。
魏姝出列說:“臣有言”
嬴渠平淡的說:“講”
魏姝的聲音十分淡然,字字清晰,她微笑着道:“臣聞賢者不至謂之蔽,忠臣不來謂之塞,有令而不行的,謂之障,嚴禁了而依舊不能止的,謂之逆,消息閉塞逆障的國君並非是因爲有人堵其耳,遮其目,而是賢者不至,忠臣不往的緣故。”又看向嬴伯笑道:“如今,大人禁賢避忠,掩我君之耳,遮我君之目,此行徑與奸佞無異。”
這話很過分,嬴伯怒道:“珮玖!”他停頓了一下,笑了,道:“或者該叫你魏姝。”
嬴虔的臉色很不好,現在隊伍裡也不敢擡頭,這都是他口無遮攔惹的禍。
嬴伯轉身合袖,對嬴渠道:“君上,老夫認爲應將此女逐出秦國。”
魏姝笑問:“大人可是有窺牆之癖?”
嬴伯臉色漲紅,道:“你胡言亂語什麼!不成體統!”
魏姝笑說:“既然大人無窺牆之癖,那又是如何得見珮玖的身子?既不得見珮玖的身子,又爲何言之鑿鑿珮玖是女兒身?珮玖到覺得大人貌若好女。”衆臣笑了,嬴伯那一臉的鬍子,方腮闊鼻的,連瞎子都不會說他貌若好女,這珮玖真是睜眼說瞎。
嬴伯氣的臉色漲紅,道:“你面白無鬚,還膽敢說自己是男人,廷下臣工不都是瞎子。”
魏姝掩面,說:“珮玖卻非男兒身,但…也絕非是女子,珮玖本不想揭此傷疤的。”她突然間的變了臉,聲音裡帶哭腔,那樣子就像個美貌的排憂。
嬴伯道:“有話便說,這裡是秦廷,收起你那哭哭唧唧媚態憐人的樣!”
魏姝依舊掩面,聽聲音好似哭了:“珮玖幼時家貧,故而被…被割爲寺人,後承蒙恩師不棄珮玖殘疾之身,收爲徒。”
嬴伯大概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怔了怔,然後道:“若是如此,不如解衣示於衆人”
魏姝依舊掩面,說道:“明君任人唯賢,昏住任人唯親,魏文侯尚不計吳起殺妻之舉,珮玖卻因殘疾之身而受人奚落嘲諷,臣請離秦。”
嬴渠笑了,他也沒想她還有這麼一齣戲,被割了,她倒也能說的出口,他關切的安撫道:“珮玖莫悲,寡人代嬴伯陪不是,還望珮玖海涵。”這番話說出來,嬴渠自己都差點笑了,上朝其實是件很沉悶痛苦的事,偶爾這麼愚弄朝臣也別有樂趣。
魏姝說:“嬴伯大人說的在理,珮玖已無顏再立於秦廷之上,以殘疾之身爲臣恐會貽笑大方。”
嬴渠安撫道:“既然如此,寡人不便爲難,先生不如日夜伴於寡人身側,輔佐寡人,如此既可免得衆人譏諷,也不枉廢珮玖大才,倒也兩全其美。”
魏姝放下了掩面的手臂,她的臉上沒有淚,一滴都沒有,甚至還是笑着的,揮手行了一禮說:“承蒙君上厚愛”
魏姝脫身了,如此至少不會被宗室逼迫,更不會被攆出秦國。
全身而退,伴於君側。
這大概是解決此事最好的法子。
況且她本身也不願上朝,她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更清楚自己沒什麼大才,她不過是仗着從趙靈那裡學到的皮毛逞一時口舌之利,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嬴伯也發現自己被耍了,非但沒攆走魏姝,倒給她藉口,讓她名正言順的留下了,他很惱火,可是說什麼都晚了,沒用了。
嬴瑨沒說話,他不過是想試探秦公,他其實很清楚,君上在改元大典說的話是不會輕易改變的,君無戲言,況且嬴渠這是鐵了心要與他們作對。
招賢?
那便招吧,他倒要看看這個小畜生能拿他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