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公正在用着一疊魚膾,是剛剛宰殺的,肉質非常細軟冰涼,下面鎮着冰塊,細細的品嚐着,舌尖也是發涼的,恰好可以解解這蒸人的暑氣。
齊公用的很斯文,田吉用的則是狼吞虎嚥。
齊公笑說:“將軍此舉不免有些秦風,倒也暢快”在他們眼裡,秦人都是不講禮數的。
田吉說:“儒家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是個粗人,享受不來這些。”
齊公放下木箸,平淡的道:“聽聞趙靈先生是趙國人。”
田吉往外裡塞了一口,說:“他是如此說的,到底是不是趙人,這我也不清楚。”
齊公說:“昔年趙靈龐淙同爲鬼谷門下,聲名遠傳於列國,然此之前卻從未聽聞有趙靈其人。”
田吉夾取着魚膾的手突然僵硬了,說:“君上是懷疑他?”
齊公將爵中佳釀添滿,道:“用則不疑”他沒有喝下那酒,面色稍有凝重,又說:“九年前,寡人曾遊歷宋國,宋國當年有一位公子,可謂名滿天下,不知將軍可還記得?”
九年前,那是非常遙遠的過去,經齊公如此說,一些本已縹緲模糊的記憶有隱隱約約的恢復了些模樣。
田吉微微眯着眼睛,回憶了半響說:“君上所說的可是公子靈,宋桓侯的次子”
齊公不置可否。
田吉放下木箸,嘆息道:“此人年僅十七,便以著有亡國論而聲名鶴起,實乃曠世奇才,拜訪者絡繹不絕,門前可謂是車水馬龍門庭若市,攬盡一時風光。”又搖頭極爲惋惜道:“宋桓侯驕奢淫逸,怎想卻生出這麼一個舉世無雙的兒子來。”
齊公說:“將軍可知公子靈後來如何?”
田吉說:“七年前魏王興兵取宋,宋國子姓公室幾乎全部命喪於此,若非有宋國戴氏一族固守宛陶,恐怕現在宋國已經滅國,而公子靈自此消息全無,應是死於此。”
田吉說完,面色忽然變了,駭然道:“君上末不認這趙靈先生,就是當年宋國的公子靈!”
齊公不置可否,沉吟了少許,說:“將軍身旁可曾有當年見過公子靈的舊人?”
田吉說:“沒有,公子靈雖然聲名遠播,但爲人頗爲傲慢,尋常人他輕易都是不見的。”
齊公笑道:“罷了,英雄不問出處,寡人不過是好奇罷了。”
田吉說:“不過臣至今都不明白,當年魏王爲何會滅宋,宋魏向來交好,聽聞前魏國太子公子緩還與宋盟親,將自己的愛女嫁給了公子靈。”
齊公說:“公子緩的愛女?”
田吉惋惜說:“此女頗有文采,美麗端莊,叫……”
田吉思索了一會兒,複道:“叫魏淑”
趙靈做了一場夢,夢裡鮮血淋漓,夢裡滿目猩紅烈火熊熊,夢裡有一個溫婉漂亮的女子,她的身子十分的纖細瘦弱,她的美麗的臉頰上帶着一條被利刃割開的血痕,華貴的衣裳也被割得凌亂殘破,她生着一雙動人的鳳眸,裡面含着淚水和痛苦。
她跪在他的身前,抓着他的衣角,嘴脣翕動,但他卻聽不見她的聲音,什麼也聽不見,他茫然又錯愕,手指僵直而不能彎曲,他看着她,只感覺自己正在被周圍的烈火一點點吞噬着 。
……
“淑兒相信公子”
……
“姝兒相信先生”
……
他隱隱約約的聽見了這聲音,非常的輕柔,相互交織在一起,在他耳邊一遍遍的迴響着。
趙靈是被樂野叫醒的,醒來才發現自己出了一額頭的汗,臉也是慘白的。
樂野倒了杯清水給他,說:“先生又做噩夢了?”
魏淑,魏姝,趙靈一把將水杯推開,說:“秦國的信簡到了嗎?”
水濺了樂野一身,樂野驚詫的說:“信簡昨日就到了,先生莫不是睡糊塗了。”
趙靈閉上了眼睛,躺回了牀榻上,他的心跳的又快又亂,非常的慌,血液似要在身體裡迸裂一般,他用手背壓在了冰涼的額頭上,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平靜下來,找回了心緒,淡淡的說:“派人把案上的竹簡送去秦國”
樂野鬆了口氣,重新倒了杯水遞給趙靈,說:“這就去”又說:“先生自回到齊國以來整日操勞,有的時候也該歇一歇,不然這身子遲早會垮。”
趙靈沒說話,事實上他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不知道爲什麼總是會夢到舊人。
八年了,都那麼久了,有些人早就該忘了,記憶卻反倒越來越清晰,折磨着着他,像鐵鏈一樣將他與痛苦緊緊的捆綁在一起。
樂野說:“先生這是擔心魏姝?”不然也不會一醒來就問秦國的事。
趙靈將手背從額頭上拿了下來,示意樂野扶他坐到木輪車上,平淡的說:“不過是睡魘了,分不清楚日子。”
他很固執,也非常的好顏面,但其實他心裡已經後悔了,後悔當初爲什麼要與她說“若是無事便不必與我聯繫”這句話,以至於她給他寄來的竹簡裡除了正事再無一句多餘的話。
而他現在其實非常的擔心她,他想知道和她有關的一切,在秦國過的如何?是否開心?是否有小人爲難她?哪怕是連“平日裡吃了什麼”這樣的小事他都想知道。
他更想聽她說一句她想他了,就像他想她了一樣。
樂野說:“對了,君上說午後想請先生入宮相談”
趙靈按壓着額頭,淡淡的應了一聲。
秦國
改畝之事進行的並不順利,儘管朝中已經撤下了許多的宗室,但阻力仍是十分巨大。
恰逢這個時候大荔來犯,秦國邊陲再次燃起了戰火,這大荔和義渠一樣都是秦國西北邊的戎狄,對秦國肥沃的關中土壤覬覦許久。
衛秧此時被召進了宮中,一邊進殿一邊行了一禮,說:“君上打算如何辦?”
嬴渠坐在矮案前,平淡的說:“你覺得該如何?”
衛秧說:“臣以爲,當以解外患爲主”
嬴渠笑了,說:“這樣時機只解外患,未免可惜了。”
衛秧怔了怔,說:“君上的意思?”
嬴渠依舊是笑着的,說:“寡人記得嬴甸的封地就在西戎邊陲,不如就先從他開始。”
衛秧略加沉吟,說:“也並非不可,只是大荔與秦交戰在即,先拿西戎的宗室開刀……”
嬴渠笑了,說:“寡人並未說戰前便動。”
衛秧便明白了,笑說:“待戰後嬴甸勢力必然大受折損,此時再動手便如宰俎上魚肉,想要抵抗也是有心無力。”但他轉而面色又變了,說:“然脣亡齒寒,萬一其他宗室……”
嬴渠說:“寡人已派樂祚鎮守秦南,只要西邊嬴甸俯首,旁人又怎敢不俯頭。”
殺雞儆猴便是如此,已懷柔多時,該是時候用一些手腕,免得那些宗室總覺得這秦公年弱。
衛秧並無異議,他是法家士子,並不清楚如何制衡朝堂上的權力。
另一邊,魏孌進宮了,秦公準她在華昭殿裡同魏姝說說話。
魏姝一連多日未曾出宮去看魏孌,久別一見,心裡非常愉快,放下手中的筆,立刻迎上去說:“怎麼還進宮了”
魏孌帶着一八角食盒,微笑道:“同衛秧一起來的,等衛秧同君上說過話,我就得走。”
魏姝笑着接過食盒,說:“那還得許久,不急。”又說:“近日都未去看你,一切可好?”
魏孌說:“好”一同坐在矮案旁,又說:“範傲走了。”
魏姝將食盒打開,裡面都是些魏國的小食,是魏孌做的,魏姝咬了一口糖餅,香濃的糖液留了出來,她把沾在脣角的一起舔了舔,才說:“他走了?去了哪裡,你這糖餅做的真好。”
她說着,有些漫不經心的,範傲本就是個四海爲家的浪人,若是他能留在一地長居,那才叫奇了怪了。
魏孌說:“去投軍了。”
魏姝說:“投軍?”又轉而想起那日同範傲說的話,心想範傲他竟然真的聽了進去了。
魏孌嘆了口氣,漂亮的臉蛋上滿是擔憂,她說:“秦國現在就要和大荔打仗,這心裡終歸是有點擔心的。”
魏姝將糖餅放下,說:“不用擔心,他是墨家子弟,功夫好着呢,上戰場也不見得會出事,現在秦國以功加爵,興許還能封官呢。”
魏孌沒接話,樣子更加憂愁,鬱鬱寡歡的。
魏姝問:“他還說了什麼?”
魏孌猶猶豫豫,咬了咬發白的嘴脣,過了好一陣子說:“他說等他立了軍功,當了將軍,就來娶我,讓我等他。”
魏姝噗嗤就笑了,這話換成衛秧說還成,但範傲說這話,可就有點自作多情的意味了。
魏孌責怪的嗔道:“你還笑,你知我有多爲難,他這般對我,就是平白給我添負擔,我面子薄,又不好說什麼刻薄話傷他,若是他真立了軍功回來,見我和衛秧成親,那該多難過。”
魏姝給自己斟了杯涼茶,平淡的說:“所以他還是戰死的好”
魏孌怒目,不等開口嗔怪。
魏姝立刻說:“玩笑話。”又說:“你不用擔心,範傲這人向來是沒心肺,屆時我讓君上許給他一貌美宗室女,他也就好了。”
魏孌吃了一瓣冰盤裡的柑橘沒說話,然後忽的想起了什麼,從懷裡拿出一長木筒,說:“前些日子,有一個女人來,說屢次找你,卻都見不到你,讓我將這交給你,聽話帶着趙音。”
魏姝接過,拔開木筒,裡面是卷竹簡,想來是樓瑩,她的面色忽然變得非常難看,覺得這個樓瑩是瘋了不成,把趙靈給她的如此重要的竹簡輕易地交給魏孌,交給魏孌也就罷了,萬一叫衛秧看見,以衛秧那麼縝密的心思一定會洞察出什麼。
她與衛秧是朋友不假,但是她也是防着衛秧的,因爲他們兩人的利益終究有所不同的,而且衛秧這個人,太重名利,心計也很深,不能不有所提防。
魏孌沒覺得有所異常,仍是再說:“這個趙女非常的奇怪,我覺得姐姐還是少與她來往的好。”
魏姝僵硬地笑了笑,說:“這竹簡你看過嗎?”
魏孌說:“姐姐的東西,看來很重要,我沒敢亂動,保管的很謹慎。”
魏姝說:“麻煩你了。”
魏孌走後,魏姝並沒有看竹簡,因爲嬴渠來了,魏姝便下意識的將竹簡藏了起來,起身迎接。
嬴渠今日着的仍是黑色深衣,邊用金絲繡着精美的流雲紋,黑髮冠起。
魏姝見天色有些暗下,問道:“君上用膳了。”
嬴渠說:“未用”
魏姝便安排燕宛準備晚膳,順便將案上的竹簡果品都清了清,說:“剛剛魏孌給我送來了些魏國的小食,君上嘗一些吧。”
嬴渠未用,而是說:“齊國欲救趙國而與魏國開戰。”
魏姝說:“君上想要出兵河西?”
嬴渠笑道:“尚未到時候。不過你的齊國書信差不多是時候到了。”
魏姝的心跳了一下,下意識懷疑的就是衛秧,人是非常容易生出猜忌之心的,哪怕只是因爲些沒頭沒腦的隻言片語,但她沒說話,更不知說什麼好。
嬴渠笑了,說:“看你臉色變的,寡人又未責怪你”
魏姝道:“君上總是這般,姝兒都不知君上是喜是怒。”
她利用嬴渠的權利將趙靈的人安插入秦廷爲官,而嬴渠呢?其實也在利用她監視着齊國的一舉一動,愛是愛的,卻也是相互利用的,只是誰也沒有試圖去越過那條底線。
燕宛將晚膳端來,是條肉質軟嫩的蒸魚,不帶一點土腥味,非常鮮美。
魏姝吃了兩口,便不吃了,夏日炎熱,她的胃口不好,而且她近來的味覺非常敏感,哪怕只是一點,她也能嚐出那股魚腥味,很噁心。
嬴渠說:“想吃着什麼,叫人去準備。”
魏姝說:“這天氣實在悶,什麼也咽不下去。”
正當時,燕宛進來說:“君上,田氏夫人到了,就在門外。”
嬴渠有些詫異,大概是不懂這田氏怎麼會跑到華昭殿來,但他看起來依然很平靜,淡淡的問魏姝說:“你們經常往來?”
魏姝也不知田氏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來,說:“自上次之後便再無來往。”
嬴渠嘆了口氣,道:“想來她是聽到寡人和你的什麼傳聞了,這便又跑來。”轉而吩咐燕宛道:“讓她進來,順便將這蒸魚撤下。”
燕宛說:“諾”
田湘這便進來了,一身名貴的錦緞深衣,如雲的黑髮上插着鏤空金簪,每走一步金簪上的墜子就會輕輕搖擺,身上帶着淡淡的焚椒蘭香,看這樣子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
魏姝看了眼對面平靜的嬴渠,心裡突然涌過一絲尷尬,就像是被捉姦一般,同時又非常的難受,像是被一隻手攥住了心臟,連喘息都變的異常艱難。
她不明白,明明是她先認識嬴渠的,她的身子,她的一切都毫無保留的交給了他,他們相知相伴了這麼多年,可爲什麼現在倒是她像是個情婦一般,畏手畏腳,擡不起頭來,她不明白這到底是爲什麼。
嬴渠沒有看田湘,斟了杯清茶,平淡的問:“跑華昭殿來作什麼?”
田湘柔柔的說:“君上爲國事煩憂,日夜操勞,田湘便做了些涼爽的齊國小食給君上解乏,又聽聞君上在華昭殿,這便送來了。”又對魏姝說:“也爲先生準備了一份。”
魏姝不知說什麼好,擡頭看着田湘,然後抿出微笑說:“謝謝夫人”
夫人,魏姝不知自己是怎麼說出的這兩個字,心難受的像是被針扎。
田湘這便跪坐在了嬴渠身邊,打開食盒將小食一一的取了出來,她的身子離嬴渠非常近,還會若有若無的輕輕貼上他。
魏姝沒看,低垂着頭,白皙的手放在案下緊緊攥着。
嬴渠始終是看着魏姝的,嘴脣動了動,幾欲說些什麼,卻又因爲身邊有田湘在而忍住了。
幾碟小食擺好了,田湘笑說:“君上請嚐嚐”又對魏姝說:“先生也請用。”
魏姝這才擡頭,微笑着說:“多謝夫人”
她根本沒看那碟裡的都是什麼,她感到非常的難受,只想趕快吃了,隨手夾起了一塊魚膾。
嬴渠面色忽然變了,要去攔她,她卻已經放進了嘴裡。
那魚帶些河腥味,她吃進去,連調料都沒有沾,下意識的想要吐,臉色都青白了。
嬴渠面色變了,說:“快吐出來”
魏姝胃裡翻涌,硬是強忍着嚥了下去,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笑說:“夫人親手準備的,哪有吐出來的道理。”
嬴渠嘆了口氣,對田湘說:“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他的語氣非常冷淡
田湘聽話慣了,也被冷落慣了,現下想要反抗了,於是說:“君上政務繁重,田湘不想惹君上不快,田湘只是想陪君上一會兒。”
嬴渠皺了皺眉頭。
他的性子其實非常冷漠,魏姝猜到他開口定是傷人的話,便立刻說:“君上去吧,別讓夫人傷心了,該整理的政務,珮玖今日整理好了,明天一併呈給君上。”
田湘沒說話,坐在那裡,仍是一幅垂淚的模樣,眼睛紅彤彤的,她很聰明,至少知道女子要柔弱些才能討人憐。
魏姝用小腳在矮案下輕輕踢了踢他,重複道:“君上去吧,不必擔憂政務。”
嬴渠沉默了一會兒,起身對田湘說:“同寡人走”
嬴渠一離開華昭殿,魏姝就吐了,她沒吃什麼,所以也沒吐出什麼來,都是胃裡的酸水,胃液燒的嗓子刀割一般疼,內臟彷彿絞融成了一團,疼得她出了一身的虛汗。
吐過後,燕宛將白巾遞給魏姝,魏姝擦了擦,又漱了漱口,沒說話也沒流淚,眼眸裡一點光彩也沒有,臉色蒼白的慎人,就那麼平靜的坐在地上,看着滿案的小食。
此刻她多想一巴掌全都拂個乾淨,可是她沒有。
燕宛說:“姑娘就不該讓着那齊女,怎還能由着她在華昭殿裡哭?”
魏姝沒說話,她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尊貴的魏國公室女了。
她現在是什麼?說到底不過一個卑賤庶民,她之所以能在這秦宮中存活,不過是依仗嬴渠的寵愛罷了,既是這樣,她又怎麼能再給他添亂,讓他爲難呢。
燕宛很心疼她,那個曾經霸道的不讓嬴渠娶蜀女的魏姝哪裡去了?燕宛輕聲喚她:“姑娘”
魏姝垂了垂眼眸,又轉而笑了,說:“燕宛,該退時當退,該進時當近,讓她一次也沒什麼妨礙。”
她其實並不想惹田湘,至少還不想與她撕破臉。
爲什麼?
或許因爲她是齊人,是齊國公主,連田吉都要忌憚幾分的人物。
而她呢?不過是個從雲端摔落至淤泥裡,一無所有的賤民罷了。
她笑着,有些嘲諷,手無意的撫到了腰間,冰冰涼涼的,是一塊玉,上面刻着一個姝字,是那時長玹送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