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天下財富,出於東南,金陵爲其會;衣冠文物,盛於東南,金陵領其先!”剛到南京,我不過是被小吃吸引,等在這裡住了幾天才明白什麼叫六朝古都,恆富之鄉。這裡的文化底蘊非常,才子騷客風流,果然是人傑地靈的妙處!如此儒雅文風,也只有這六朝金粉之地才能孕育。
我住的無事,便在南京四處遊走,開始我還領着小淳兒,後來小桃嫂子說我把他慣的不像樣,就不讓我帶着他四處玩耍了。於是我自己去大石壩街和湖南路的獅子橋,魁光閣的五香茶葉蛋、五香豆;永和園的蟹殼黃燒餅、開洋乾絲;奇芳閣的鴨油酥燒餅、麻油乾絲;六鳳居的蔥油餅、豆腐腦兒;永樂齋的什錦菜包、雞絲麪;蔣有記的牛肉鍋貼、牛肉湯;瞻園麪館的薄皮包餃、紅湯爆魚面;蓮湖糕團店的五色小糕、桂花夾心小元宵。秦淮八絕我無一放過,還一一寫出了烹製之法,打算過幾天寫信寄給十三爺——饞死他!讓他不給我出京的費用!
眼看着到了春節,我幾年來第一次回哥哥家過年,出手不能小氣,於是我自己打聽着南京過年的習俗,置辦物品。誰知問了當地人,竟然也和關東、廣州大同小異,無非是紙醉金迷花銷大了點。比如會有文人雅士在大門貼一幅畫雞,取“雞日相長”之意,我自己也不會畫,便跑到文人會聚的地方,看他們吟詩作畫,順便要幾張也好!沒想到,去了一次酒肆詩齋,我竟喜歡上這樣的地方,沒事就往酒家跑,結識了不少好友。去的最多的,莫過於秦淮一帶。
內秦淮河由東水關至西水關蜿蜒十里,河房水閣枕河而居,“東園”、“西園”隔河相望,文廟以河爲泮,古堡傍河而建,名勝古蹟棋佈河畔,幾乎所有的南京文子都會來沿河兩岸的酒肆茶樓中一弄風騷,特別是年下,文人騷客莫不到此一展才情。我不想放過這樣的機會,於是天天去那裡遊走一趟。只是有時看着我自己荷包裡的銀兩漸少,心痛不已,後來我看到不錯的書畫就收入囊中,準備日後回到廣州賣給那些附庸風雅的有錢大佬!
“周郎年少,正雄姿歷落,江東人傑,八十萬軍飛一炬,風捲灘前黃葉。樓艫雲崩,旌旗電掃,射江流血。咸陽三月,火光無此橫絕。 想他豪竹哀絲,回頭顧曲,虎帳談兵歇。公瑾伯符天挺秀,中道君臣惜別。吳蜀交疏,炎劉鼎沸,老魅成奸黠。至今遺恨,秦淮夜夜幽咽。”我看着秦淮豔陽居牆上的一副大字羨慕不已,恨不得把它從牆上硬扒下來!可惜,這副字寫在白牆上,我看了也白看!只是自己唏噓概嘆:早知道今年秋天,鄭板橋會在這裡題字,我早點來南京呀!
“怎麼?兄臺也喜歡這字?” 帶着一股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香氣,一個嬌俏輕脆的聲音傳進我的耳中。我忙回頭打量,卻見一個嬌小的女孩站在我的身後,一雙美目巧笑靚兮地看着我。
我看她只覺得眼熟,卻不知道在哪裡見過?正要努力回想,她卻小嘴一扁,笑道:“如意回滷幹,你不要了嗎?!”
我猛然想起,這不就是那日與我一起搶如意回滷乾的假小子嗎?我哈哈一笑,說道:“小姐竟然也有這份雅興?不知那日的豆腐可別有滋味?”聽了我的話,女孩有些不好意思,臉色緋紅低下頭去。我一見她小女兒態,不禁覺得大是有趣!好多年沒有這麼好玩的小丫頭陪在我身邊了!
“哼,你搶油豆腐搶不過我,看書畫倒還算是有點見識!”不等我再逗她,她竟然擡起頭來,笑眯眯地對我說了一句。接着,又轉身指着裡面的一間雅間笑道:“今日我正好有幾個朋友一起玩笑詩文,如果公子不棄,不如同小妹一起賞玩一二?”
我自來江南,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大方的女孩家,不禁好奇她的朋友是什麼樣,也不猶豫當下便大步跟她走進雅座。一進屋中,裡面竟已有了七八個人,圍在書案旁指着幾副字畫點評笑語。見我隨着女孩走進房裡,中間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竟笑道:“四兒姑娘,又找來一個才子?”
四兒笑笑,也不答話,衝着我一指那男子,笑道:“你不是喜歡他的字嗎?他人在你面前,不如你親自衝他要吧?!”
我一聽她的話大驚,面前的男子竟是未來大大有名的揚州八怪之一:鄭燮!我忙走上兩步,抱拳笑道:“小可不知板橋先生在此,失禮,失禮!”
鄭燮聽了我的話臉上一紅,忙也抱拳道:“不敢當,不敢當!不知兄臺?”
我便又像在廣州一樣自報家門:“小可閔輝,京都人士,早聞江南多才子,路經金陵特想盤恆二日,不想如此榮幸,竟遇到板橋先生,何等幸至!”
四兒姑娘見我如此欣賞鄭板橋,便嘻嘻一笑,又拉着我見過屋中衆人。爲首的一個矮個子老者自稱‘花拳老人’,竟是四兒姑娘的師傅,其餘幾人也都是當地小儒。一時大家吃酒玩笑,竟有知己之感。直至天色漸暗,還是不願散去,還有的沒有玩的開懷,又約我去遊秦淮河。我一聽就明白,這“遊”字裡可是大有含意的,只怕又要有從天而來的豔遇,嚇得我趕忙的推辭。沒想到,一聽說我要走,四兒姑娘也和她師傅說要回住處。花拳老人便託我送四兒姑娘回家。
我本來是要僱了轎子送四兒回去。哪知她非要與我步行一段,以便“解解酒氣”。我只好與她相伴而行,可是心思卻已經飛到了我懷裡的幾副畫上。鄭板橋的水墨蘭花圖,這十年之後,應該可達萬兩之價!到時候這些紙兒,畫兒便是我的一大筆財富!邊走邊想,我臉上不覺掛着一臉的傻笑。
“閔大哥,聽你席間所說,你竟自己在外面流落多年?家中不着急給你找個妻室嗎?”四兒一副小女兒態的樣子,紅着臉問我。
我覺得她問的有趣,便笑道:“大丈夫四海爲家,妻室兒女不過是索絆,四兒姑娘何有此問?”
四兒聽了我話,眼光高遠地望着秦淮河水,幽幽地說道:“我本來也是世家出身,祖父一代洪儒,只因家父貪圖名利,科考中舉,卻也因此惹禍上身,我三歲時,他便已經亡故。我也是機緣巧合,得遇師傅教我文字武功。這些年來,都是他帶着我四處遊走。去年我母親去世,拉着我的手對我說女人一生還是要找一個伴侶相依相靠。我問師傅,他卻也說不上來,只讓我自己決定。這一年來,我常常想,我日後是要像師傅一樣做個大俠?還是像我孃親一樣嫁人生子,平淡的渡過一生?”說罷用眼睛挑着偷偷看我。
我聽了她的話,有些驚訝,卻不知道如何說來。在這樣一個古老的年代,我真的不知道是該用我自己的想法教育她,還是讓她聽她孃的話,循規蹈矩地平淡生活,畢竟人與人不同,我不能加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她。
正在我猶豫之間,卻聽四兒又說道:“閔大哥,想我江湖兒女,從來都沒有什麼小兒之態,自那日我在碼頭上見了你,便一直想着你……沒想到今日能在這裡再見,你說,你我可是有緣?”
聽她此話一出,我嚇了一跳,這個玩笑可開大了!我忙說道:“四兒姑娘,我……我本是江湖浪子,並沒有對你有非……非份之想,你你不要……”
我這一磕吧,倒把四兒逗的咯咯笑了,說道:“閔大哥,我竟是母夜叉不成,只不過說了句可是有緣,你竟嚇成這樣?!”
我看她的神情嬌憨,語氣溫和,面上的笑容還有幾分玩笑。仔細思量一番,難道她也非此間人士?是穿越時空而來?纔有這樣的胸襟氣度,敢於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愛情?!我便問道:“日前我在廣州曾聽人講,有一種人表達愛慕時,常常會說是Lesbian,不知道四兒姑娘可明白?”
她聽了我說這句,好奇的歪頭問道:“來自?來自何處?”
我一聽才明白這女孩竟是這個時代少有的離經叛道的代表,愛上了個男人就敢說出來?了不起!便解釋道:“嗯,那是來自異國的一種說法,就是……”
她見我無法往下說,竟接口說道:“閔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你不用再說了!”
我見她可能是誤會了,忙說:“不是!”可她也不等我說話,接着說道:“正月十五,我在雨花臺等你,到時候咱們一起賞梅聊天好不好?一定不見不散!”說罷,竟然一轉身,也不等我答話,幾點幾跳,“踩”過河面,“飛”到對岸去了。留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頭痛不已的我,抱着的字畫也都掉到了地上。
我在大哥家裡一直很安靜地呆着:從康熙五十九年的臘月二十三,一直呆過了康熙六十年的正月十五。
小桃嫂子問我爲何不再出門求詩問畫?我笑說過年就是一家團圓,哪能沒事就出去跑呢?她笑笑不語,倒是大哥樂得說:這樣纔有女孩家的樣子!轉頭看到我過年剛剃的錚亮的半拉禿,又氣罵得罵道:怎麼又剃了頭!
我笑道:“咱們滿人子弟不怕什麼說道!大過年的,不剃頭多難看!剃了看着也乾淨。”大哥氣得又轉頭不理我,小桃抱着小淳兒哈哈大笑。
過了正月十八,我便向大哥告辭,一來準備回廣州再做幾筆生意,二來也怕再遇到那個四兒姑娘追着我去‘打情罵俏’。大哥萬般挽留,我卻沒有動搖。小桃一聽我要走,什麼也不說,也不顧正月不動針線的說道,趕着爲我做了三雙男式布鞋。
碼頭上還是人來人往,大哥帶着小桃和淳兒,一直把我送上小船。一艘篷船二袖清風,三包字畫,便成了我全部的家當。看着靠在大哥懷裡抹淚的小桃,我不禁羨慕起他們這一家子人,想想自己不知未來如何流落江湖,我心下發酸,眼圈也紅了起來。
大哥還是聽我的話,沒等開船,便帶着小桃回去了,我遙望江天,一聲慨嘆:“長天垂淚眼,風刀撕雨簾,檐玲聲聲怨,落木蕭蕭寒!船家!開船來!”正要回身進船裡,沒想到一個身影帶着一聲:“慢着!”嗖的一下,比我還快的堵在船頭。
嚇得我一驚,定神一看,我的姑奶奶呀!這個四兒怎麼找着我了?!
四兒臉上也沒了那日的羞澀,漂亮的大眼睛狠狠地瞪着我,好像我欠她八百兩銀子似的!船家看着我們的樣子,不知所措,便問道:“相公,開船嗎?”
我正想說不着急,四兒卻說:“開!現在就開!”我嚇的沒敢說話,便呆呆地站在船頭和她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