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太在聖約翰醫院做完了月子,淑嫺打算把魏太太母女轉移出去,於是,她從醫院回到寓所,跟昱霖商量魏太太轉移一事。
“昱霖,明天我打算把魏太太母女送到銅鑼灣的駁船上,傍晚時再由小艇送往九龍。”
“可以,魏教授也挺着急的,想早日見到太太和女兒。不過,聽船老大說,汛期來了,這些天風浪比較大,不知道魏太太能不能經得住,畢竟她纔剛剛做完月子。”
“魏太太恢復得還不錯,我想她應該能夠挺得住吧。”
“那就明天一早帶魏太太過檢查站,然後上駁船。你把魏太太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
“好的,我下午就回醫院準備。”
淑嫺望了望這些天因奔波忙碌而消瘦的昱霖,捋了捋他的頭髮:“昱霖,你頭髮長了,人瘦了。”
昱霖回頭望了望淑嫺,笑了笑:“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兒去,瞧你,臉色這麼蒼白,是不是這些天都沒睡好?”
“昱霖,我,我懷孕了。”淑嫺摸了摸腹部,含情脈脈地望着昱霖。
昱霖一聽,大喜過望,連忙把淑嫺拉到身邊,摸了摸她的腹部:“真的?我又要當爸爸了?”
淑嫺羞澀地點了點頭。
“那這樣吧,你明天跟魏太太他們一起撤離香港。”
“你讓我也一起走?那這兒的工作怎麼辦?”淑嫺擔心自己的任務。
“你不用擔心,這些日子你爹和星仔他們都已經駕輕就熟了,你在醫院的這個月裡,我們已經轉移出去五六百人了,所以,你可以放心離開這兒了。”
“我在這兒起碼可以給你搭把手,你看你,這些天,腿都跑細了。”
“淑嫺,你肚子裡的孩子纔是最要緊的,鳴兒出生時正逢廣州大轟炸,鳴兒算是命大,能順利出世,我希望我們的老二可以在平平安安的環境中誕生。我想這是對我爹媽最好的告慰。”昱霖想起母親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孩子們平平安安,陸家人丁興旺。淑嫺的再次懷孕無疑是讓父母含笑九泉的最好消息。
“嗯,昱霖,我聽你的。”
下午,淑嫺回到醫院,給魏太太辦理了出院手續,然後,把魏太太接回自己的寓所。
第二天凌晨,魏太太抱着嬰兒,淑嫺拿着包裹,經過檢查站,然後坐上黃包車,到銅鑼灣的駁船上集中。今天要轉移的人有二十幾名。
到了日軍巡邏艇換崗時間了,魏太太和淑嫺等六人被安排在一個小艇上,趁着夜色,疾駛出港,今天海里的風浪比較大,小艇顛簸得很厲害,小嬰兒開始哇哇哭泣。
嬰兒的哭聲引起了日軍巡邏艇的注意,艇上的指揮官命令巡邏艇朝小艇追來。
“不好,日軍的巡邏艇朝我們追來了。”船老大加快了船速。
“那現在怎麼辦?”
“拐個彎離九龍不遠了,那兒水比較淺,你們從那兒下船,我去引開巡邏艇。”船老大連忙給大家出主意。
“好。就這麼辦。”
小艇一拐彎,來到一處淺海處,船上的六個人都紛紛下水,躲到海邊的幾塊大礁石後面。魏太太被那幾個男士託舉着,免受冰冷海水的刺激。而淑嫺則完全半個身子淹沒在海水裡。
船老大駕駛着小艇往深海處駛去,日軍巡邏艇在後面緊緊跟隨。
大家見巡邏艇走遠了,連忙從礁石後面出來,男士們揹着魏太太,抱着小嬰兒,扶着淑嫺,朝岸邊走去。
忽然,淑嫺感到一陣腹痛難忍,隨之,周圍的海水變紅了。
“淑嫺,你怎麼啦?”魏太太看見淑嫺痛苦不堪的表情,再看見海水變紅了,緊張起來:“淑嫺,你傷着了嗎?”
淑嫺咬着牙走上沙灘,身子綿軟地倒在了沙灘上,幾位男士連忙把已經暈厥過去的淑嫺抱起,前面有手電亮了三次,這是預先安排的信號,說明這是自己人。
來人正是明峰和淑妍他們。明峰見淑嫺昏厥過去,連忙把她背起,朝安置點跑去。
安置點的醫生給淑嫺做了檢查。
“怎麼樣,楊醫生?”淑妍焦急地詢問。
楊醫生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唉,她小產了。“
“你說什麼,淑嫺她小產了?”淑妍追問楊醫生。
“她已經懷孕了兩個月了,可惜呀,浸泡在這麼冰冷的海水裡,這對孕婦而言,絕對是大忌。而且,很有可能以後再也懷不上了。”
淑妍望着臉色慘白的淑嫺,淚水奪眶而出。
過了一個時辰之後,淑嫺睜開雙眼,望了望四周,忽然她用手去撫摸腹部:“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還在不在?”
“淑妍,孩子沒了。”淑妍把這殘忍的結果告訴了淑嫺。
“不,不會的,他幾個小時之前還好好的呢。怎麼說沒就沒了呢?昱霖,昱霖想讓這個孩子在平平安安的環境中誕生,可我這個當媽的,竟然在他沒出世之前,就把他給……,我可怎麼向昱霖交代啊?”
淑嫺淑妍姐妹倆抱頭痛哭。
明峰來到昱霖的寓所,昱霖見明峰神色凝重,便隱約感到了什麼。
“明峰,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昱霖。”明峰拍了拍昱霖的肩膀:“淑嫺她……”
“淑嫺怎麼啦?”昱霖感到手腳發涼。
“她小產了。”
昱霖像是被敲了一記悶棍,怔住了,渾身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過了許久,才驚醒過來似的,他拿起椅背上的大衣,要朝門口衝出去。
明峰一把抓住了他:“昱霖,你要幹嘛?”
“我得去看看她,她現在最需要的人是我。”昱霖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
“昱霖,你冷靜些。”明峰望着雙眼通紅,像頭困獸般的昱霖,極力阻止他。
“我冷靜不了,我爹沒了,媽也沒了,淑嫺腹中的孩子也沒了,你讓我怎麼冷靜?”昱霖說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頭埋在臂彎裡,哭得像個孩子似的。
明峰輕輕地拍着昱霖的後背:“昱霖,我知道你心裡苦,你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吧。”
昱霖哭了一會兒之後,感到心裡不那麼憋悶了,便深深地吸了口氣,用手抹了抹眼淚:“明峰,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去見淑嫺?”
“等明天吧,我帶你過去。”
那一夜,昱霖就一直緊抱着膝蓋,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星空。
明峰遞給昱霖一根菸,昱霖接過煙,明峰給昱霖點上了煙,昱霖吸了一口,咳嗽起來。
明峰連忙給昱霖拍了拍後背。
“我還是第一次抽菸,我爹自己抽菸鬥,但卻一直不讓我碰香菸,小時候,曾經偷了我爹的一包煙,拿去跟昱霆大哥一起抽,結果辣的我們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後來我爹知道了,把我倆關進佛堂,面壁了一天。我娘一直護着我,只要我爹一罰我,她總是偷偷地跑來幫我解禁,唯獨那一次,她沒來,也沒向父親求情,可能在她看來,一旦沾上了煙癮,這孩子就沒救了。“
“你爹孃做得沒錯。“明峰要去拿走昱霖手上的香菸。
昱霖把手朝旁邊一躲:“可我今天想抽一根,我以前聽十九路軍的一些老兵痞說,抽菸能讓人在吞雲吐霧之間忘卻所有煩惱。“
“昱霖,想抽就抽吧。”明峰知道昱霖心裡實在是憋悶的慌,也許吞雲吐霧真能幫他暫時忘卻了心中的悲苦。
昱霖又吸了一口,這次感覺好些了,他再吸了一口,似乎已經習慣了菸草的味道。他一邊抽菸,一邊呆呆地望着窗外。
“昱霖,你在想什麼呢?“
“想淑嫺,想鳴兒,想玉蓉,想昱霆大哥,還有我的爹媽。從我拿起槍,參加十九路軍打小日本開始,已經十年了。這十年可謂物是人非啊。”菸蒂的火星碰到了昱霖的手指,他被燙了一下,連忙把菸蒂扔掉。
“是啊,十年了,我們認識也已經十年了。”
“哎,徐大哥,從沒聽你說起你的家人,他們還好嗎?”昱霖轉過頭,望着明峰。
“我五六歲的時候,我娘病死了,八歲時,我爹又餓死了,是我大伯一手把我帶大的,他以前當過團練,所以,我從小跟着他習武,後來他通過他的朋友,把我送到蘇聯的伏龍芝軍事學院,我在那裡接受了軍事知識和技能。我是在那兒加入的共產黨,隨後,我便被派往國內進行武裝鬥爭。”
“那你大伯呢?”
“討伐陳炯明時犧牲了。”明峰嘆了口氣。
“那你是怎麼和淑妍認識的?”
“淑妍和淑嫺兩姐妹當時是培文女校的左翼進步青年,而她們的父親許教授更是思想激進,經常在課堂上抨擊時局,我去廣州搞學運時認識她們一家子的,後來,就吸收她們一家爲共產黨員,淑妍要跟我去農村搞武裝運動,淑嫺和老爺子後來去了上海,就留在大學裡繼續進行地下活動。我和淑妍就是在那時成親的。後來蔣介石的幾次圍剿,我們的隊伍遭到重創,所以,也就轉移到城市,轉入地下鬥爭。”
“你和淑妍有孩子嗎?”
“有過一個,是女孩,我給她取名叫勝男,徐勝男,希望她今後不讓鬚眉,成爲一名巾幗英雄。”
“那孩子呢?”
“當時戰事吃緊,我們部隊要轉移,所以就把勝男留給了當地的老鄉。後來,日軍掃蕩,村子裡的人都逃走了,勝男也就不知去向了。要是她到現在還活着,差不多十歲了。”徐明峰聲音有些哽咽。
昱霖望着明峰深邃的目光,感受到他深藏在內心的痛苦。
“那後來你和淑妍就沒有想過再要一個孩子?”
“後來淑妍懷過兩次,都因爲過於勞累,營養不良而流產了,再後來淑妍受了傷,子彈打在她的子宮上,雖然人被救回來了,可是淑妍今後再也不能懷孕了。”
明峰說着,扔掉手中的菸蒂,深深地吸了口氣。昱霖連忙拍了拍他。
“打仗就會有犧牲,在戰爭年代,這些代價在所難免,我們今天的犧牲是爲了換回明天我們的子孫後代的安寧和幸福。”明峰語氣堅定,神情堅毅。
“明峰,我明白。”
第二天一早,明峰和昱霖帶着十多位愛國人士,避開檢查站,來到了銅鑼灣的駁船上,等夜黑之時,乘着小艇駛向九龍。
下了艇之後,昱霖心急火燎地趕到安置點,去看望讓他牽腸掛肚的妻子。
淑嫺見到昱霖進屋,心裡一陣酸楚,眼淚啪啪啪地滴落下來。
“淑嫺,別哭,你別太傷心了。”昱霖輕輕拭去淑嫺臉上的淚水。
“昱霖,我對不起你,我把我們的孩子弄掉了。”淑嫺哭得更傷心了。
“不是你的錯,你不用太自責,我們還有鳴兒,還有嘯兒,吟兒,他們都是我們的孩子。”
淑嫺望着昱霖,含着淚點了點頭。
昱霖把妻子緊緊地摟在懷裡,親吻着她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