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守接到消息說有監察御史下到昌州,早早帶了一羣幕僚迎接去了。趙文素本來要跟去,突然接到朝廷批報,須立即謄錄好下放到各個縣,只好留了下來。
他單獨一人坐在公案後,望着密密麻麻的字發愣。衙門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忽然覺察到安靜得讓人心神不寧。
他勉強耐下性子整理好公文,然後抱着它們張走進存放卷宗檔案的屋子,開鎖,放好,上鎖。
卻沒有馬上離開。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東頭的一排櫃子前,盯着上面“平荊縣”三個字。
很久很久,他擡起手,打開櫃門,露出裡面一格格的公文檔案,在最左邊的一格,標籤是“大周村”。
他只要取下大周村的地方誌,稍微翻看一下,就能知道梅玉口中的“周惠父案子”是怎麼回事,或許也能知道梅玉的過去……以及她近段時間偶爾出神發呆流露出憂傷的原因……
他又躊躇了很久,擡起手纔剛要碰到那牛皮袋,卻被一把稍帶驚訝的聲音叫停了,“趙大人在幹什麼?”
趙文素心頭一驚,轉頭望去,是一個姓謝的同僚。正帶着考究的眼神打量他。
“趙大人不會不知道,私自調閱檔案是重罪吧?”那人慢悠悠地說。
趙文素收回手,笑起來,“我進來放東西的時候,眼神一錯好像看到一隻老鼠躥過角落,於是就到處找找看。虧得謝大人提醒,此舉有瓜田李下之嫌,否則得被人指責了。”
說完他把櫃門關好,出門,落鎖。
姓謝的同僚將信將疑,但見他坦蕩蕩的樣子,也不好再說什麼。客套幾句,各自忙去了。
趙文素回到公堂,四下無人,這才重重鬆了一口氣,摁住撲通猛跳的心臟。
他心事重重回到家,梅玉笑着跳着撲上來,卻被他擋開了,“我到書房呆會兒,你幹自己的事兒去。”
梅玉放開手,疑惑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地走入書房。
探頭探腦地偷窺書房。
趙文素站在書案前,只看得見他挺得筆直的背影,一頭垂落的烏髮,似乎在發呆。
過了好久好久,他對着窗外的一叢翠竹深深吸了一口氣,拈起毛筆蘸墨,彎腰在紙上寫字。
然後他小心翼翼捧起那張紙,吹了吹,又細細端詳着。
連只能看到背影的梅玉都能感染到那份凝重,彷彿周圍的景物都凝滯了的感覺。
這讓她心生不安。
她想了一想,回身去廚房端了碗潤肺的銀耳羹。
趙文素還保持着剛纔的姿勢。
“簡白,要不要吃些糖水?剛做的。”她儘量若無其事地問。
他身形一動,把紙張放下,轉身來說:“放着吧,我一會兒吃。”
梅玉看着他,發現他用身體擋住了桌案上的紙,便故作好奇地探看,一邊問:“你在看什麼啊,那麼出神?”
趙文素扶住她肩頭把她扭回來,“唔,沒什麼,胡亂寫的一些東西。”
他越這樣,梅玉越懷疑,“啊?”
趙文素又把她扭回來,“來來,吃糖水。你也一起來吃吧?!”
說着他抽出一本書,把那張紙夾進去,拖她出到外間。
梅玉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這段疑惑卻存在她心裡頭,想找機會偷看一下那張紙,一直沒有機會。
直到月底,趙鴻飛行過弱冠之禮。趙家宴請了趙彥清、學堂的夫子、親友等,算作舊時禮數,答謝衆人對鴻飛成長的扶持。
開席時趙鴻飛出乎意料地服帖,應有的禮數都做全了,在親友面前一點沒表現出吊兒郎當的模樣。
那趙彥清又有些話叮囑了趙鴻飛,然後遜了坐上座。
梅玉和棠寧要在地下伺候,早早吃過了,便沒有在席上給她們留座。
期間忙得腳不沾地,稍有空暇,梅玉好奇地問棠寧:“少奶奶,我又不坐那裡的,爲什麼老爺旁邊空着一張椅子和一副碗筷?難道還有哪個重要的客人?”
棠寧微微一笑,“你就是坐也不是坐那裡的呀。那是留給太太的。”
“太太?哪個太太?”梅玉沒有反應過來。
棠寧看她一眼,“就是鴻飛他孃親。”
“哦。”梅玉心裡說不清什麼滋味。
給死人留座位,她聽說過,但親眼看到還是很怪異的感覺。
不管她在心裡怎麼說服自己,怎麼努力忽略蘭卿,她還是會以這樣的形式在趙家存續。
她頭一次感到煩,甚至有些噁心。而不是傷心。
忽然趙文素叫她去內院取東西,原來給趙彥清準備的謝禮忘拿出來了。
梅玉應了一聲,便一人回到書房,心中卻有了其他計較。
她取了那份厚禮,沒有立即回席,而是來到書案前。
憑着記憶,她找到那本書,抽出夾在裡面的紙。
趙文素對書法很有研究,能夠逼真地模仿顏真卿的楷體、王羲之的行書、張旭的狂草等等。他自己本人,最爲推崇王羲之。
然而這張紙上,他卻很稀罕地用了簪花小楷,筆意清雋纏綿,娓娓道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字是好字,詞是好詞。
梅玉看了一會兒,模模糊糊似乎知道什麼意思,但又不大確切。
天色已晚,前院燈火通明襯着這邊幽暗清冷。
深秋的涼風輕輕地吹拂,她站得久了,手足冰涼冰涼的。
有人咚咚咚跑過來,是紫芙,“姨娘啊,你怎麼去了那麼久,老爺讓我來催你。”
梅玉把紙張夾回去,回過頭嫣然一笑,“就來!”
說着捧起禮物,離開了書房。
恍恍惚惚走着,忽然被撞了一下。她回神一看,竟是趙彥清。
梅玉退後一步,“趙老爺,恕賤妾魯莽了。”
趙彥清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拱手作揖,笑着說:“無事無事。想不到是小嫂嫂。鄙人席間出來解手一下,就能碰到嫂嫂,可見真是緣分啊。”
梅玉忙陪笑道,“啊……趙老爺今天是貴客,還是快些回席上去,要不我家老爺得罰您三杯了。”
“那個無妨。”趙彥清走近一步,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覷着她,“上次見小嫂嫂,已是一年前。士別三日,小嫂嫂竟變了個模樣,越發叫人疼愛了。”
梅玉見他沒頭沒腦說這些話,心中奇怪。
趙彥清看她那情形,竟是個沒開竅的。正待還說什麼,聽到腳步聲往這邊來。